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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魔幻201608A

目录

【封面故事】

06-08 山有穷奇/天瑶

“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可她从未想过,这一句话,他竟会穷其一生来偿还。

【承欢·虞美人令】

09-14 行行重行行/拂玉

不是梦中,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在春风里,在他眼前,真的是他一刻不敢忘的,重行行。【宫·庭院深深】

15-20 寂寂何待,朝朝空归/绿袖

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中宫的厌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一直,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爱着她。

【迷楼·暗夜惊心】

21-26 蓝田日暖玉生烟/天瑶

他不过才刚刚得到我,我却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千寻·前世之旅】

27-32 变成敌国女皇/一枚铜钱

青青小憩醒来后,宫人凑近,神秘兮兮说道:“丞相大人刚才非礼您。”

【幻境·云荒大陆】

35-40 妖羽/莫一一

魅生,是死去的魂魄残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执念所凝聚而成的妖物,连鬼都算不上。

【萌神·妖路欢脱】

41-46 龟作壁上观/归墟

我陪了老大整整三百年,彻底参透一个道理——我家老大不光命格不好,还笨手笨脚。

【仙路·十里桃花】

50-55 一魅千秋/莫浅川

从魅精到凡人,从凡胎再到魅身,他为的都是同一个人,那个口口声声叫他小白脸的猫妖。

56-61 仙心腾龙/璇央

千万年过去,唯有他才能牵动她的心神。

【锦绣华章】

62-67 仙剑奇葩传2(七)/玄小青

巫宣忽然笑了笑,“所以当年你回来,我便又多了一个童养媳。”

69-74 夜郎自大(十四)/熄歌

成亲当夜不圆房,这对男人是太大的羞辱,我不想让沈夜和白少棠在楚都抬不起头来。

【封面故事】

山有穷奇

作者/天瑶

1

雨线密集地织成一张网裹住了商州城,忽地有人在细雨里惊叫一声。

“老虎!”

阿意闻声提剑飞速赶了过去,她们驺吾一族天生心善且日行千里,最适合干这捉恶兽的行当。她将兽爪下那人护在身后,一手拔出腰间的长剑刺向那异兽口中,那异兽似是怒极,大吼一声咬断她手中的长剑,两个前爪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身后的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口里喊着:“有老虎啊,有长着翅膀的老虎……”“愚蠢的凡人,这是穷奇。”阿意痛得咬牙,却感觉对方的血盆大口已经朝她张开,几乎贴在了她脸上。《山海经·北海内经》记载,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首始。而且这恶兽之所以被称为恶兽,是因为他只吃好人。作为专门铲除坏人的驺吾一族,铲除穷奇一族自然是理所应当。

阿意想不到这只穷奇竟如此力大无穷,完全压制得她喘不过气,感觉这恶兽马上便要一口咬掉她的头时,眼前的恶兽却蓦地变成一个灰发男子,一双灰眸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拉长了语调道:“是你啊——阿意。”

他化成人形阿意便一眼认出他,立刻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狠狠道:“离人,又是你出来作恶!”

离人笑得邪恶:“我早告诉过你,你们抓一个坏人我便吃一个好人。”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这个月还差三个人——”

“你也太张狂了——”阿意气得发颤。

“张狂又怎样,你打得过我吗?”离人负手轻蔑地看着她。

阿意追踪过许多穷奇族的恶兽,只有跟这离人三番四次交手都吃了败仗,她怒道:“打不过又怎样?我日行千里,你比得过我吗?”她上前一步盯着他,“以后我就死死跟着你,有我在你休想再吃一个好人!”

离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向前一步:“你以为我吃不掉你?”

阿意后退一步,莫名有些紧张:“你干什么?你要吃我?你不是只吃好人吗?我……我不是个好人。”

离人的唇几乎要贴到她的唇上,忽地嗤笑了一声:“你不算是个人。”

阿意,“……”

2.

离人在商州挑了家客栈住下,阿意从那之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离人,有次离人上厕所她也一脸凝重地跟着,于是离人干脆伸手邀请:“要不然一起?”阿意方才

止住步子。

她盯了离人两个月,离人没有再吃人,商州城却渐渐蒙上一层戾气。穷奇只吃好人的事传开后,商州城里的好人吓得都装起了凶神恶煞模样,出门不抢几样东西不打个架都不敢上街,而且人人的口头语都变成了“我是个坏人”。

阿意这天出门买的糖包被抢,她又不好跟凡人较劲,于是一回来冲离人怒吼:“你们一族到底为什么只吃好人,这么奇怪?”

离人闲适地倒了杯酒,用筷子夹了片牛肉:“你们一族又为什么只吃素和腐肉这么奇怪?”

驺吾一族乃是天生的善兽,不仅喜欢惩恶扬善,平时连新鲜的菜都不忍心吃,更别说肉,而腐烂的肉是他们经常吃的食物。

阿意无言以对,离人又阴冷一笑:“你以为我们愿意吃好人吗?”

“你什么意思?”

阿意撞上离人压抑着怒气的双眸,正要询问,却忽地听到街道有人乱喊起来:“救命啊!吃人了!”她闪电般跑了出去,只听到身后离人似乎喊了一声:“阿意——”她赶到时那人的头已经被吃掉,只剩下血淋淋的身子,她怒极,一剑向那只穷奇劈去,那只穷奇看到她却化出人形忍不住一笑:“好久没见到驺吾族的人了。”他拿起剩下的断臂道,“很美味,要不要尝尝?”

“禽兽!”阿意刚骂出口,那人却冷笑一声,倏地一下子扣住她双肩,将那只断臂塞到她嘴里,她只觉得一阵血腥入口,便看到离人一掌将那人劈开好几丈远,一把扶住了她。

“离人?”那人一怔,忽而笑起来,“来不及了,她已经喝了血,开荤了。你以为你救得了她吗?”

“滚!”离人沉声喝道。

那人笑道:“小丫头,欢迎加入穷奇族。”

阿意霍然一惊:“你说什么?”她抬头看离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离人一言不发,脸色却是冷的,他扣住她的脉搏探了半晌,阿意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发热:“离人,我好热。”

离人伸手抱住她,带她来到了北海北的阴山。阿意只觉得自己体力不支,越来越昏沉,最后慢慢睡了过去。离人探了探她的额头,替她织了个结界,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3.

阿意醒来时,便看到身旁站了一排人,离人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几根草,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好饿……”阿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饿过,更可怕的是,她竟然能感觉到面前站的一排人哪个气味最干净,她被异常干净的气味吸引,竟不由自主地想吃人!她心底生出说不出的恐惧和寒意,全身都在发抖,离人看着她,目光似是怜悯一般:“你就要变成穷奇族的人,这期间你会长出翅膀,生出虎纹,而且……必须要吃好人才能活下去。”

“怎么会这样?”

离人缓缓站起来,目光望着她:“曾经,我也是驺吾族的人。”

阿意这才知晓,原来驺吾族与穷奇族不过一血之隔,驺吾族具有与生俱来最善良

的心,却最容易被引诱堕入黑暗,一旦沾染人血便会被善良的气息引诱,从心底生出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只想吃掉好人。

她自己竟然变成了穷奇族的人?

不,不可能。

可是肩胛骨上难忍的痛令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她隐约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生出双翅。——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她眼泪汹涌而出:“我宁愿死,也不想变成这般恶兽!”

“难道我愿意吗?”离人一下子将她提起来,“穷奇族哪个愿意变成这般模样?少在这里给我哭哭啼啼,你以为上天会怜悯你吗?”

她猛地推开他,忍住浑身传来的剧痛,低声道:“我宁愿死——”她化出一把长剑刺向心口,离人连忙伸手制止,拉扯之间,离人看到她的眼眸和头发一点点变成灰色,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一下子钳制住她,将她圈在怀里,她挣脱不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到他说:“你还有我,阿意。”

她绝望地看着他,心如死灰。

他一点一点耐心地跟她讲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给她希望,可她始终沉默不语,直到有天她终于忍不住吃掉一个人时,内疚和恐慌将她折磨得要自杀,幸好离人用绳索将她死死捆住。直到她的未婚夫修古顺着她的气息寻到她,她眼里瞬间升起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浇灭。

修古将她搂在怀里:“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离人看着修古将她带走,仍是不放心暗地里跟了上去,却看到修古将阿意带回族内,族人将她关进了一间牢房,她在牢房中完成了整个异变,生出完整的翅膀和虎纹。

修古对族人承诺,虽然阿意是他的未婚妻,但他仍旧不会徇私,一样会杀了她。离人讥讽地一笑,来到牢房中想要带阿意走,可是她说:“我要是修古,也是一样会杀了自己。”她双眸毫无生机,“我早就不想活了。”

离人一下子攥住她的手腕:“你的命是我的,你凭什么不想活?”

4.

话音未落,便看到一张巨大的丝网将他罩住。修古笑起来:“离人,要抓你还真不容易啊。若非阿意,只怕我永远都抓不到你吧?或者我应该喊你闻射。”

阿意忍不住浑身一颤,抬眼向离人望去。闻射?那个曾经是驺吾族长的闻射?传说闻射曾在一次追击穷奇族的大战中战死,怎么会……是离人?

离人低垂的睫毛微微一挑,讥讽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手段还是这么卑劣。”修古冷笑一声:“我看你还能撑到几时。”他取出化形草药水洒在离人身上,离人顿时化出兽形,他唰地抽出腰间的剑一下子砍掉离人的一只翅膀,阴笑道,“我要慢慢地折磨你。”

阿意听到离人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翅膀血淋淋地摔落在地,忍不住道:“住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修古扫了她一眼:“他杀了我夫人。”

原来修古曾与一名叫青瑶的驺吾族女子订婚,即将成亲之时她与离人一起追击当时穷奇族的数十只异兽,却没想到当时穷奇族以血为饵诱惑他们二人,青瑶为救

离人挡在了他身前却不慎喝下人血异化,身为族长的离人却亲手杀了她。

修古用剑划上阿意的脸:“我盯了你们二人很久了,你对阿意处处留情,想必是很喜欢这丫头吧?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想法子与她定亲?我也要让你看看心上人死在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形?”

阿意一惊:“他喜欢她?怎么……可能?”

离人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望着修古。修古猛地一剑划上阿意的脸。

“住手!”离人费尽力气勉强化成人形,一只衣袖却是空的,他狠狠地盯着修古:“不要碰她,青瑶没有死!”

“你说什么?”修古惊讶道,“不可能,你休想骗我!”

离人声若游丝:“我没有骗你,当年我并没有杀青瑶,只是将她带去西王母的昆仑虚困住疗养。你不信——可以去昆仑虚寻她。”

修古半信半疑地望着他,离人道:“你怕什么?阿意在你手里,我怎么敢骗你?”“如果你敢骗我——”修古丢下一句狠话急忙离开。

阿意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你骗他的是不是?”离人忍痛勉强一笑,阿意又道:“有什么意思呢?他回来发现难道就会放过你吗?”

“阿意,逃出去。”

阿意惨然一笑:“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想让我逃出去?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就算他不想杀我,我也不想活了,你何必如此?”

离人深情地望着她:“阿意,我上次去寻西王母时她正在炼药,你去她那里一定能寻到法子再变回驺吾人的。”

离人化成兽,生生将自己另外一只翅膀撕扯下来,连同方才被砍断掉在地上的翅膀一起递给她说:“阿意,带着我的翅膀飞去寻她。”穷奇虽有一双翅膀,却并不能飞,除非有别的穷奇心甘情愿献上自己的翅膀,才能用四只翅膀飞起来。

阿意心中一动,忽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离人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

阿意握住他的翅膀,下定决心:“你等着,我去找解药,我们到时候一起变回来。”离人柔柔一笑:“好,我等你。”

5.

阿意飞上九天去昆仑虚寻西王母,刚刚落地便被修古一把抱进怀里:“青瑶。”“你在喊谁?”阿意心中一紧。

修古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青瑶。”

原来当年她异化成穷奇之后,离人带着她到西王母这里求情,甘愿代替她异化。于是她被封住了过往的记忆,重新回到驺吾族,而离人则异化成了穷奇。

西王母说,她的炼药炉里只缺这一双心甘情愿的翅膀。而她一直不知,穷奇失掉翅膀,便是失去性命。她再次变回驺吾族人时,终于想起了很久之前她与离人并肩追杀穷奇族的大战。离人那时抱着即将异化的她问:“你为什么挡在我身前?”她虽然奉父亲之命订下婚约,可她暗自喜欢离人很久了。

她知道异化的自己命不久矣,终于在死前胆大了一回,看着他微笑道出了少女的心事:“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可她从未想过,这一句话,他竟会穷其一生来偿还。

【承欢·虞美人令】

行行重行行

作者/拂玉

·一·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谢相知收回看向私塾外阑珊春色的目光,抬手,握起的书卷“啪”地敲在学生的书案上。正喁喁私语的学生们一惊,当朝尹相力拒外敌的事迹只讲到一半,便再无后文。

“方才谁说外敌来犯,是天子孤行之过?”谢相知淡淡瞥过噤声的学生吴峥一眼,“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你们怎可妄议朝政?”话音刚落,极轻的一声嗤笑却突兀响起。谢相知纳罕转头,就看见私塾外的花树下,鹅黄春衫的女子掩袖瞧着他,乐不可支。

谢相知皱了皱眉。等他授完课上前询问这女子的来意,不想她仔细打量着他,忽然笑意骤敛,大声叹息道:“圣人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可惜以夫子的资质,是配不上自己的名字了。”

这话摆明了是嘲弄挑衅,只是……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谢相知一怔:“你是重行行?”

她可是茶陵州风月场的翘楚,平康里的花魁。这会儿洗尽铅华粉黛不施地站在他面前,俏生生的像二月扶风的柳,他一时惊诧得半晌才想起他到底是怎么得罪过她。那天也是与学生们讲课,《行行重行行》一首诗讲至动情时,他突然放下手中那卷《文选》,长叹道:“圣人重名,必也正名,只是这好端端的情深之辞,偏拿去当了烟花粉头的门面,可惜了。”

他说的是谁,有心人一听便知。不承想这话辗转着传入了正主耳里,正主还特地为此找上门来,谢相知自知无礼,末了,只能一躬身:“是在下失言了。”

“失言?”重行行眼尾一挑,“做人夫子的也能随便失言?”她上前一步,“那我问夫子,夫子既名‘相知’,你与谁相知?谁同你相知?既无人相知,何必称‘相知’?”

谢相知张口,终讷讷不能答。扑哧一声,重行行扬眉而笑,一双眼顾盼神飞:“就这口齿,还敢失言?”二十余年来,谢相知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萌生怯意,还是他素来不大瞧得上的青楼女子。然而,对着私塾中的圣人画轴默默发了数百次此生别再相见的誓后,他主动地上了得月楼,结果与重行行劈面相逢。

“哎,夫子也来逛青楼啊,你的圣人知道吗?”才即兴在一张方桌上跳完一支拓枝舞,重行行踮脚一跃而下。周匝人群喧闹一片男笑女嗔,她推开一杯杯递来的酒盏,将谢相知堵在楼间角落。与上次不同,今日她描了远山眉点了绛唇,一痕胭脂在眼角逶迤出旖旎的尾影,一笑,扑面的都是风情。

谢相知有些慌,这种地方是他从未涉足过的,他无措地背过手揪住袖口:“我来找人。”

若不是来找他的学生吴峥,他何至于亲来此地?

吴峥这学生,家中并不殷实,直到今年他将近二十,他的妻子刘氏才凑足了他读书的银两。可今早刘氏匆匆赶到私塾,见到谢相知,猛然痛哭出声:“先生,我夫君也不在这儿吗?”谢相知这才知道吴峥自昨晚便不见了踪影。向与吴峥亲近的几个学生盘问后,谢相知头皮一麻,吴峥失踪前曾透露,他新得了一点碎银,想去得月楼瞧个新鲜。千不愿万不愿,但毕竟

为人夫子,谢相知还是不得不去得月楼看看。对着重行行将一番因果囫囵说完,谢相知捏着袖口,手心涔涔发汗:“重姑娘,吴峥来过这里吗?”

·二·

也许来过,也许没有。重行行这样迎来送往的花魁,不记得吴峥这么一个穷酸客人,真是再正常不过。谢相知莫名地松了口气,觅着个机会就要从重行行身侧溜走。他刚一迈脚,一条玉臂横伸而出,撑住了他旁侧的墙壁。重行行睨着他,似笑非笑:“我忽然在想,其实没有吴峥这个人,你只是找了个借口来得月楼看我?”

谢相知急得脸都涨红了,被困一隅,又不便推开重行行,正语无伦次地想要辩白,突然楼中一阵尖叫喧哗,少妇凄厉的哭声像月夜潮水,兜头向他们汹涌袭来——

“狐媚子,你还我夫君的性命!”

吴峥终于被找到,不在得月楼,而是在楼外一条荒僻少人的小巷里。他身上所有银两不翼而飞,一口水缸中的雨水,淹住了他的大半身子。仵作们推测,吴峥是夜半途经小巷时,被人劫了钱财,摁入水缸而死。

刘氏一听,哭至晕厥,醒来时咬牙就起身狂奔,夺了猪肉摊上的碎骨刀,径直砍上得月楼。“若不是来找你们,我夫君怎会遭此横祸?!”碎骨刀锈迹斑斑,却沾着未干的血痕,令人胆战心惊。眼看那刀愈来愈近,莫名地,谢相知心头一震。他倏地伸手,将重行行猛地揽到身后。面对刘氏的刀尖,他沉住声音:“吴夫人,这不干得月楼姑娘们的事。”

的确,死去的是他的学生,他也瞧不上青楼的女子。痛心之余,但良心不可泯,杀害他学生的是劫财的歹人,和这些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没能严于律己,是吴峥的过错,不是这些姑娘们的错。”

趁着刘氏怔愣,谢相知霍然上前,抢下了她拿着的碎骨刀。

手上一空,仿佛倏地没了依靠,刘氏握了握空着的拳,突然撑住脸蹲下身,放声大哭。那声音凄恻,像一根被人拨动的残旧呜咽的琴弦。谢相知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想安慰几句,却听到重行行一声笑,冷冷的:“一个男人,拿着你的辛苦钱去花天酒地,你却还要为这样一个男人杀人,搭进自己的一生,你是不是傻?”

她从谢相知身后走出,随手取过一只青瓷酒盏,慵懒把玩片刻,忽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猛地往桌上一掼——

“不就是我的一条贱命吗?你要真想犯傻,行,”她居高临下地向刘氏递着锋利的碎瓷片,一副毫不畏惧引颈就戮的模样,“给你就是。”

刘氏没有回答,僵持许久,直到衙门里的人追了过来,才失魂落魄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得月楼重归热闹,小厮们收拾着残局,重行行信手一掷,将碎瓷片扔到地上。

“夫子,”她突然回过头来,换上一张如花笑靥,“夫子不喜欢烟花女子,却仍舍身相救,行行还没谢过夫子呢。”

正心中愀然准备离去的谢相知脚下一滞,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圣人教导有杀身以成仁……”话尚未毕,重行行陡然攀住他的衣襟向下一拉,一个香吻,胭脂色,红尘气,不由分说地印在了他左侧衣领之上。谢相知脑子轰的一声,炸懵了。

·三·

不敢回想自己究竟是怎样掩着衣襟捂着吻痕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的,谢相知破天荒地买了个香炉摆在圣人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为圣人上了三炷香,只求圣人保佑这乌七八糟的日子快点到头。然而,圣人教他修心,却管不了他的命。次日一大早,他一只脚刚跨进私塾,便瞥见面前的学生中,本该空了的吴峥的位置上,一身大红衣裙的重行行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日子要怎么过!

他几乎是呻吟了:“重姑娘……私塾之地,是学子求学之所……”

“我知道呀。”重行行大言不惭,“圣人不是说有教无类吗?我来求学,夫子不会拒绝吧?”他当然是想拒绝……可恨周围的学生霎时亢奋,起哄声此起彼伏,有几个竟还越俎代庖地替他答应着:“夫子是圣人门生,怎么会悖逆圣人呢!”

于是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谢相知云淡风轻地拿起一卷书:“坐那儿吧。”

面上还如往常一般传道授业,谢相知却暗地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付重行行新出的幺蛾子。只是一连五日,她都安安分分地坐着听讲,不迟到不早退,规矩得让人挑不出错来。唯有一双眼,亮晶晶的,将目光一直投向他,教他总不由自主地会失神片刻。

到第六日,谢相知好歹略放下了心,盘算着该对重行行和颜悦色一些。只不过再次走进私塾时,他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瞎了自己的眼。为什么他的学生们都尴尬地站在一旁,而一群青楼姑娘嘁嘁喳喳地鸠占鹊巢,千姿百态地霸住了学生的座位?

“重!行!行!”谢相知快崩溃了,这三个字从齿缝间狠狠咬出,他转头瞪着刚到私塾一脸吃惊的重行行,真恨不得把她扔出去。重行行大约也知道过分了,跑过去对着那些姑娘一个一个踹过去:“起来!不去捯饬你那张脸,跑这里做什么?”

姑娘们揉着被踹的地方愤愤不平:“就许你撩拨夫子,还不许我们来了!你家汉子多金贵啊!”谢相知臊得青筋都起了,热血上头,竟直接就晕了过去。但这鸡飞狗跳的日子远没有到头。那些青楼姑娘们倒是不来私塾了,却对他分外热络起来。他走在街巷,一辆马车辚辚地驰过,又辚辚地倒回来,就为了让马车里的人挑起车帘跟他打个招呼:“妹夫啊,要不要上车,姐姐捎你一程?”

不能这样下去了。谢相知想,旁人都对他渐渐有了议论。他第一次主动地约了重行行,在得月楼下。可惜,他的话还未说完,重行行就打断了他。一个食盒被硬塞到他手上,重行行歪着头:“别人送的菱粉糕,可能不大好吃,夫子随便尝尝。”

他有些发愣,食盒拿在手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进退两难间,忽然一大把瓜子从天而落,撒了他和重行行满头。

“哟,谁昨晚想到有人找,乐得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在厨房忙乎了半天呢?”

他尚未反应过来,重行行一面笑,一面仰头啐着:“撒了我一脑袋瓜子,还不滚下来给本姑娘跪下赔罪!”

楼上的姑娘们齐声大笑,随手一扬,黑黑白白的,又是一把瓜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相知拎着食盒,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再也不能了。

·四·

谢相知以过端午节为由,给学生们放了三天假。这三天里,他自己却在房中将能找到的所有书,从头到尾翻过一遍。《周礼》《仪礼》《礼记》,更是颠来倒去翻了无数次。一支笔,在纸上匆匆游走,三日下来,毫尖都快秃了。他把那满是字的厚厚一沓纸递到重行行面前。“这是什么?”重行行慵懒地倚在美人靠里,兰花指拎起一张瞧了片刻,“怎么都是些进退举止?”

谢相知淡淡道:“教授古人礼仪时,重姑娘尚不是本人的学生。现下既然是了,我就理应为姑娘补上这课。”

重行行不高兴地回应:“夫子,你是说我行止无礼吗?”不等谢相知开口,她忽又眉眼一弯,脆生生笑了起来,“那夫子,别人放假我要补课,有没有什么奖励呀?”

她要的奖励出乎意料地不过分,不过是在今夜陪她去买豆娘香包长命缕,可谢相知仍迟疑了一瞬。重行行猛地凑到他面前,差点碰上他的鼻尖:“夫子若不来,行行就站在街上,不走了。”

她的呼吸喷到他脸上,脂香混着体香,让他感觉既酥且痒。谢相知再也承受不住,落荒而逃。他很怕重行行,他一直都知道。可是明明不愿赴约,到了晚上,他看着屋外一盏盏亮起的烛灯,到底禁不住去想:万一她真的等在那里,不走了怎么办?

踟蹰又踟蹰,他终究提了盏灯笼,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到了相约的地方。

——然而,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炷香的工夫,重行行也不在此地。街头人来人往,夜色朦胧了他们的面孔身形。谢相知独自站在其中,没想到最后他却成了那个等着不走的人。月上了柳梢头,飞过右手第七幢高楼的一角飞檐,又渐渐地滑落下去,流光般挽留不住。谢相知终于垂下头,灯笼已经熄了,他不该再等着了。

动了动僵住的腿脚,他缓步徐行。身旁有路人谈笑着经过,他陡然驻了足,旋即追上去唤住他们:“打扰……你们说的那胡商,是去了得月楼?”

是他太过得意忘形。重行行是什么人?!她看向他,目光却从不单留滞于他;她对他笑语欢言,可那红唇里的话,有几分真便有几分假。她醉倒了整个茶陵州,在他看不见她的时候,她的夜属于别人。想明白这些事后,谢相知站在得月楼一旁的阴影里,已经仰首看着楼头的红灯笼许久。月早沉了下去,夜深云重,斜风吹雨。

重行行终于从楼里出来,任那腰缠万贯的男人为她悉心撑着伞。她挽住他的臂弯,像每个娇俏可人的女子一样,将一只香囊,亲昵地挂在他的腰间。

谢相知没有出声。等她送走了那胡商,在姐妹们的簇拥下撑伞回来,他才轻轻地唤了一声:“重姑娘。”

重行行缓缓地,转过了头。隔着雨幕,他不去看她的神情,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积水上,那里一对红灯笼的倒影,被雨丝打碎成片:“姑娘要我赴约,我已经去了。想来是我太过无趣,令姑娘对我的一番游戏,也消磨了兴致。”

他抬起头,对着看不清的人影微笑:“如此,我不便再打扰姑娘,姑娘也请……莫来招惹我了。”

·五·

重行行不是听话的姑娘,尤其对谢相知。然这一次,她撑伞立在得月楼下,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目送他离去,果然就再未像以往那般缠着他。直至半月后,她才又攀着私塾外浓荫匝地的树,迟疑着,露出了半张脸。“夫子还在生我的气?”

授课已毕,谢相知望着空无一人的私塾,没有转过头看她。重行行忽地就笑了,从树后一跃而出,径自走到私塾的窗前,扒着窗棂撑着下颌:“我十三岁被卖入勾栏,就是如夫子所看到的那般活着。在认识你之前如此,认识你之后,也不得不如此。”

她一直笑着,身子却倦软下去,索性趴在窗棂上,将头枕于臂弯:“但之前的确是我轻狂,以为夫子救过我一次,我就能让夫子不介意我的身份。可夫子,那天忽然被指去陪客,我不怨谁;你当真来赴约,我很高兴。总归啊,我要活,也确实喜欢你。”

余音软了,弱了,却始终不绝如缕。谢相知终于转首,然而窗外绿荫婆娑,重行行起身离开,头也不回。又过了两天,谢相知才恍然明白重行行此来的缘由。端午那夜去得月楼的胡商,沉溺在重行行柔媚的眼波里,求着鸨母为她赎身。重行行听闻,只笑着对鸨母道:“反正我是要出去的,何不请恩客们同场竞价,妈妈多赚一分是一分。”

鸨母没有拒绝,日子便定在了隔天傍晚。谢相知听到消息,神色纹丝未动,该讲课就讲课,该回家就回家。只是夜半时分他到底从床上霍然翻身坐起,趿着鞋就着烛火,点数起他手头不多的银两。可是怎么够呢?他有的钱,尚不足重行行的一桌筵席,一件衣裳。

他双目无神地枯坐到天明,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叩门。他打开门,熹微晨光里,只见一只箱箧,里面的奇珍异宝、金箫玉管,塞得满满当当。箱箧是重行行遣人送来的。谢相知想笑,又止不住想哭。对着箱箧挨到黄昏,他伸出手,将它抱在怀里,仿若抱着自己的性命。

他专门挑了条偏僻的近路走,腔子里的心都要蹦出来了。然而,途经一座旧石桥时,谢相知忽然听到女子呜咽的声音。那哭声凄恻悲凉,他明明想袖手不管,却终究停下了脚步。“你们做什么?!”

一群村夫将素衣缟裙的少妇死死摁向河里,少妇挣扎不过,眼看就要呛水,谢相知再也顾不得许多,放下箱箧冲上前去,大力推开按住少妇的两人。少妇得了自由,跌坐在地上喘息咳嗽,谢相知目光一掠,这少妇,分明是他已故学生吴峥的妻子刘氏!

“吴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人心之愚,有时候出人意料。刘氏嫁与吴峥后,因家中贫困,遂常向吴家亲族借取银钱,吴峥一死,刘氏既还不上欠款,以寡妇之身再醮又难拿彩礼,吴家人本也穷极,合计一回,竟打算逼她自尽,而后报上州府,希求换一个“贞洁烈妇”的称号,和那赏赐下来的,大笔银两。

谢相知不由得冷笑:“一条人命,就为了换那一笔赏银,和早就只存在于前朝的迂腐称号?”但村夫们哪会理睬他,甚至在他大骂“你们这是杀人”时,他们都只斜眼瞥着他:“让她忠于自己的丈夫,我们哪里不对?”

夏虫不可语冰,在村夫们推开他又要摁住刘氏时,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喊:“我给你们银子!我替她还钱!”

·六·

院墙的一角潮湿处,苍苔攀长,积了一夜的露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青布鞋的鞋面。

通传的下人已经进门很久,谢相知低着头,那露水从鞋面渗入肌理,凉浸浸的,让他不禁蜷了蜷趾头。他最终没能在昨晚及时赶到得月楼。

蜿蜒的小路上,他失了颗心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不容易到了楼中,满地茶酒瓜果,依稀还可想见那时的盛况,却空荡荡的,再无斯人。他手撑着一张桌子,终颓然地坐到地上。“咦,谢夫子还知道来呀?我们姐妹还以为您拿到了行行的东西,就不管她的死活了。”

他抬起头,素日最喜欢叫他“妹夫”的得月楼姑娘竟然还在,抱着臂盯住他,那目光里有多少嘲讽憎恶,他不敢去分辨。他只能张口,声如蚊蝇:“重姑娘呢……”

重行行最终还是被那胡商买下,一屉拇指大的明珠,惊呆了全场。尘埃落定之时,她在层层帘幕后笑容惨淡,起身,着新嫁娘的红裳走出去,百媚千娇地做了胡商第四房妾室。

她已嫁作他人妇,谢相知就不该再打扰。可魔怔了似的,他仍是找到了胡商的住处,在那座小院外站了一宿,只求再见她一面。等了良久,他以为他不会如愿了,通传的下人却终究出来说:“夫人来了。”

一夜之隔,恍惚得仿若今世前生,而晨光温柔,映照得重行行的神色都如此安静温和。她用小指理着耳际一缕鬓发,问:“夫子昨夜,去得月楼了吗?”

“……去了。”

重行行顿了顿:“那我怎么没见着夫子呢?”

许久之后,谢相知低声道:“因为答应迎娶别人,赶不上姑娘的婚事了。”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他用重行行的箱箧,换了刘氏的性命,且在吴家人不愿赡养刘氏、不依不饶地要她改嫁之时……答应娶了她。

因果道尽,重行行垂下头,半晌,苦笑起来:“夫子救刘氏,与夫子当初救我,都是一样凭的良心。夫子像圣人所说,愿意杀身成仁,我能怪夫子什么呢?”

她抬头看着他,笑意如风拂过月光:“没事的,反正一开始,我设想的就是夫子不会来……但夫子却来了,只是没能走到我面前而已。我很高兴了,真的。箱子里的东西,就当是恭贺夫子新婚之喜吧。过两日我要和夫君回帝都,那些东西,我也用不上了。”

重行行离开茶陵州的那天,得月楼的姑娘们都去送了行。饯行酒洒遍城门,连附近的街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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