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传
夜先生著
引子
长安三年(公元703年)。
夏末将至。
长安城。
四更刚刚打过,夜依然黑漆漆的,有些人家已经亮了灯。
大街上,碎碎的蹄声由远及近,一匹白色瘦马慢悠悠地踱着步。马上坐着个中年男子,一身深绯色的官服,绣满径一寸的小朵花,腰束金带——正是当朝的御史中丞王佑——他没带仆人,只孤零零一人,偶尔捻捻自己的胡须,时不时长叹一声。
街边,远远地站着一个卖蒸饼的老汉。刚出锅的蒸饼面香气飘来,御史中丞王佑双腿夹马,快走了几步。
老汉听见马蹄声,赶紧施礼:“中丞大人,今天这么早就上朝去啊?”
王佑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点头。
老汉赶忙从笸箩中拿出两个热腾腾的蒸饼递了过来:“中丞大人,您的蒸饼,今天第一锅。”
王佑摆摆手,策马前行,走了几步,他又勒住缰绳,回头说:“张老汉,今日到我府上来,这些日吃你的蒸饼,一起算钱。”
老汉赶忙摇头:“不碍的不碍的,几个蒸饼权当孝敬您的……”
“听我的话就是了。”王佑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大明宫去了。
到了大明宫外,王佑等了很久,才到五更。
今天不知怎的,宰相魏元忠、中台右丞敬晖等人皆远远地避着自己。也罢也罢,反正也不是什么亲近之人,王佑想着,索性闭目养神。
五更五点。
宫门大开,官员们按照规定的秩序在监察御史的带领下进入宫内。宫门口站着两名监门校尉,他们手中拿着门籍负责核对官员的身份,门籍上记录着该官员的名字、年龄、身体形状和相貌特征。每一位官员走过,校尉就会高声念出该官员的名字,另一个校尉会核对门籍,核对无误后喊一声“在”。
王佑慢慢地朝前踱着步子,听到喊完自己的名字,眉头突然紧紧一锁。
他本是当朝的御史中丞,是专门掌管弹劾、纠察的官员,如今却像个摆设,每日早早出门,在这大明宫外听得自己一声名字,跟着浑浑噩噩地走进宣政殿,脑子一片空白地站上一两个时辰,有时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散了;他写过很多本奏章,又一一撕了烧毁,没把一本带出过自己的书房;他想弹劾的人很多,可是,什么都干不了。
有人想拉他入伙,他拒绝了;有人给他送钱,他拒绝了;有些人貌似清廉,但野心太大,他敬而远之;有些人庸庸碌碌,却如墙头之草左右逢源,他避之不及。这么做是要冒风险的,孤立自己,意味着一旦出了事没人会保护你。王佑为了保命,只能什么都不做。
在宣政殿外的五倍子树下被搜过身之后,王佑缓缓迈进宣政殿,不知站了多久,宦官捏着嗓子喊了一句:“今日吾皇龙体欠安……”
往下说了些什么,王佑什么都没听见,他关起了耳朵,甚至,连自己在死寂的大殿里发出的一声长叹都没听见。
是夜。
麟德殿前的广场上人声鼎沸,彩旗飘扬,香气四溢,笑声连连。
当朝皇帝坐在宝座之上,可她,既不带龙冠,也不威严端坐。她画着浓妆,珠宝满身,穿着红底金边的蟠龙长袍,特意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飞龙戏凤簪。此时,她不愿做那让群臣胆寒的大圣皇帝武曌,只愿做千姿娇柔醉身欲海的小女人武媚娘;她双目含春,盈笑迭起,看不见铜镜里老态龙钟的面颊,只觉得自己依然貌美如花、年方二八。
张昌宗、张易之两个美男子依偎在武媚娘的左右,时而喂几粒晶莹剔透的樱珠荔枝,时而扇几下香扇驱一驱蚊虫,时而指着广场上正在表演的杂耍点评一二,时而佯装羞赧地捂嘴频笑。今夜麟德殿前的这出大戏,是他们精心策划了很久的大场面,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稀罕杂技都是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新活儿。
杂耍艺人们一个个轮番上场,尽情地表演,有人出彩,有人卖力,有人紧张,有人胆怯,耍砸了的场面竟然也让武媚娘笑不可支。
此时,长安城的另一个角落里,同样灯火通明。
御史中丞王佑正在书房中静心读书。清晨上完早朝,王佑又带着仆人驱马出去散心,天到傍晚才回来,听闻夫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出了门,他也没多想,吃罢了饭便一直躲在书房里读书养性。
忽听得宅院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他叫了几声仆人,却无人问答,于是疑惑着站起身,刚走了一步,房门忽然打开,一个黑影跳了进来,一刀捅在他的身上,刀进刀出,血花四溅。
王佑重重地躺在地上,口吐鲜血,他已经看不到屋外的具具死尸,不论男女不论老幼,横七竖八,惨绝人寰;几个黑衣人四散在他府宅的间间屋子里,到处翻腾着,没漏下一个角落,却什么都没发现。
宅院中央,站着一个浑身白袍的长发男子,面颊白皙得仿佛天山雪狸的皮毛,这人静静地摆弄着一把铁扇;几个黑衣人跳将过来,纷纷摇了摇头,白袍男子轻轻一挥手,瞬间赏给每人两记耳光。
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挖!”
黑衣人们赶紧跪拜,动手掀掘宅院里的石板、宅基,可是,到处皆无密室痕迹。
白袍男子铁扇一挥,轻点几个黑衣人的脑壳,这几人顿时暴毙。
“没用的东西。”他嗔怒着,点燃一个火折扔出,让整个宅院燃烧起来,所有的死人都将在天光再次大亮的时候化为一滩黑污。
那边大火熊熊燃烧的时候,麟德殿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小宦官悄悄递了一个蜡丸送到张易之的手心。
张易之轻轻捏碎蜡丸,用指尖摸索着蜡丸里掉出的黑色泥丸上的字迹。他的脸色忽地一沉,又赶紧佯装欢乐,趁着武媚娘转头的瞬间,张易之将黑色泥丸丢进自己的酒杯里,仰头喝下。
他与张昌宗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昌宗的脸上同样掠过一丝惊恐。
等到麟德殿的大戏终于结束,张易之与张昌宗伺候武媚娘安睡之后,这两个美男子的五官扭曲在一起,长吁短叹,拍案抓狂。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筹备的这一场杂耍大戏中,竟然招来了中原有名的神偷缺一指。
乔装打扮的神偷缺一指显然是受了什么高人教唆,趁着张昌宗一直在大明宫审核杂耍节目、监工布置麟德殿广场的间隙,混入张昌宗的宅府,摸入暗房,盗走了一个镏金狮子头八角铜箱。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俩本以为这世上再无人会知晓箱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这下彻底慌了神。他们二人一面稳住圣上武媚娘,一面封锁长安城,将全部爪牙派出搜查。怎奈,手下已将神偷缺一指重伤,一路追着他,清清楚楚地看着他翻墙进了御史中丞王佑的府宅,等到追兵集结冲进去,一顿砍杀,才发现杀的不过是普通仆人,跟丢了神偷缺一指、丢了八角铜箱不说,还白白杀了御史中丞王佑,只好用放火这种低劣的手段欲盖弥彰。
那一夜,长安城内,还有一个角落发生着故事。
当朝宰相魏元忠的府中密室里,十几个汉子跪拜在一起,其中,有当朝宰相魏元忠、司礼丞高戬、凤阁侍郎崔玄暐、中台右丞敬晖一干人等,每个人都眼圈红肿,泣不成声。
他们面前的桌案上,供奉着王佑的灵牌;桌岸边,王佑的夫人紧紧抱着年幼的孩子,眼中充满愤恨的泪水。
几个时辰之前,宰相魏元忠派人以花言巧语引诱王佑夫人带着孩子离开自家府宅,将她们母子二人骗入马车拉到自己的府内秘密安顿;之后,他们用调虎离山之计,将张昌宗的追兵诱骗进了王佑的府宅,将重伤的神偷缺一指与镏金狮子头八角铜箱成功地带回到密室之中。
长安城内大小官员无数,魏元忠等人用这计谋之前思来想去,惟有王佑官居重位又清高孤僻,与所有官员都没有什么往来,牺牲他,最不会暴露自己,最不会株连大家。
得知王佑府宅燃起熊熊烈火之后,宰相魏元忠携众人伏地长叩不起,嘴中叙叙念着:“王中丞,此乃万般无奈之举,我等无用,思量不出万全之策,只能以牺牲你为代价,保全罪人张昌宗之罪证铜箱,实为重国家而轻你我血肉之躯,真真羞愧,羞愧;我等已将你夫人儿子安全保护,必将倾全力将他们护送出城,好好安养……”
这些人的身后摆着一张木床,床上躺着满身被白布包裹的神偷缺一指,层层白布间依然渗着黑脓与血迹。他时不时地抽搐几下,咳嗽几声,血脓就顺着嘴角流出来。
翌日早朝,宰相魏元忠仔细观察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俩,却没发现什么异常。有人寥寥数语提及王佑府宅惨遭火焚之事,引得满朝文武假惺惺地一阵唏嘘,最后的结论竟然是,火灾系王佑府中香堂自燃所至,是意外灾祸。
武皇帝不做深究,吩咐专人处理后事,就此按下不再提及;之后数日,长安城内更是风平浪静,毫无波澜,魏元忠等人以为自己的计谋已经成功,只是耐心等待机会,将王佑妻子和八角铜箱送出长安城。
可是,他们没想到,张易之、张昌宗早就明白,神偷缺一指一生小心谨慎,若不是有高人相邀,万不会冒险对自己下手,能请动他的人,必定付出了一大笔银元财宝,而这人还对整个长安城的地图了如指掌,这样的人,能数出来的不过寥寥数个。
张易之、张昌宗两个奸人在长安城内到处密布暗哨,只等魏元忠的下一步行动;奸人们知道,那八角铜箱机关重重,想完好无损地打开也绝非易事,偷去铜箱之人要么请高人进长安城开锁,要么将铜箱送出城外,必会露出马脚。
果然,半月之后,魏元忠等人以为时机成熟,派人乔装打扮,将王佑妻子与八角铜箱送出长安城,被等候多时的张昌宗爪牙识破,一场恶战,王佑妻子二人与大半陪护兵仆惨遭屠杀,剩下少数人被生擒活捉,只有寥寥数人携带着铜箱逃出了长安城。
张昌宗对抓住的人严刑逼供,终于揪出幕后主使,于是赶紧在武媚娘耳边挑唆。不几日,也就是长安三年九月,终以勾结太子企图谋反的罪名,将丞相魏元忠、司礼丞高戬、凤阁舍
人张说等人下入死牢,等待问斩,后因群臣苦苦上书阻拦,死罪得免,活罪难逃,贬官流放。
这时的张易之、张昌宗虽仍握有重权,但心中始终惶惶不安,他们多次派爪牙四处打探,连毙几大开锁高手,却寻不到那个丢失的镏金狮子头八角铜箱,他们知道,箱子一旦打开的那一天,就是霸权倾覆、死亡来临的时候。
长安三年十月,因受奸人蛊惑,大圣皇帝武曌再次下诏,弃长安,迁都洛阳。其时距离她从洛阳迁回长安,仅仅过了二年时光。
此后,张易之、张昌宗依然不停寻找着铜箱的下落,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铜箱阴差阳错、几易其主,经过了一年多的辗转折腾,最后竟到了遥远的南方——一个叫无欢堡的地方。
第一章祸起黑鸟
女王宝座上那只安安静静的黑色乌鸦突然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十字弧线,笔直地朝下冲去,它尖锐的长嘴像一把利剑,狠狠扎向武周御使的眉心,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大嘴已经直接戳透,从御使的后脑穿出,喷射出一堆红白混杂的脑浆。
1.
离长安城很远很远的西南方,有一片蛮荒的土地,叫做南诏。那里世世代代生活着蛮族部落,连年受吐蕃国的侵扰,战火连连,民不聊生。
由于南诏的蛮族不肯投降吐蕃,始终忠心于大唐,唐高宗就派人依澜沧江之势,濒临江边,砍伐森林,开山取石,依山而造,修建了一座圣城。
修建这座圣城花去十几年的时光,累死摔死砸死了上万名从蛮族部落征召来的蛮人苦力。圣城一层接一层,一环套一环,高高耸立的城墙之后,一座座宫殿上下错落。传说,圣城里的每一块石板、每一个石墩、每一堵石门上,都沾染了鲜血与哀怨。
蛮族人从未把它当成自己的心血,散发着黑色金属光泽的圣城在他们眼中,从来都是恐惧死亡之地,据说有人半夜里会听到那里传来的阵阵哀号,据说通灵的孩子在阳光晴好的时候,能看见圣城墙壁上挂着的残肢头颅,每一个头颅都张大着嘴,吐出黑色的雾气。
圣城建好之后的十几年里,一直由蛮人部落合力推举领袖为城主,共同治理;直到有一天,一个叫谢千欢的女子进入圣城,她年纪轻轻,却魔力十足,迷得圣城城主神魂颠倒。几年时间,谢千欢翻云覆雨大施手段,官阶平步青云,同时暗地里用种种计策排除异己、谋杀重臣,提拔起蓝迦、米墨、嘘竹等好几个奇异的女人做左膀右臂,又训练大批女奴做仆人、侍女,将圣城完全控制住。
圣历三年(公元700年)年初,城主暴毙,谢千欢顺理成章继任女王,改蛮人名号“月半千欢”,花言巧语外加真金白银一路打点,上书武周国都,曰:月半千欢乃天降南诏之神女,有神灵附体,福泽众生,广得人心,是以为城主。
得到武周恩准之后,月半千欢正式举行登基大典,自封女王,并将圣城命名为:无欢堡。
众蛮人部落迫于武周大国威严,只得俯首称臣,可是,他们从不知道无欢堡这名字的真正含义。
无欢,是无尽的欢乐,无常的欢乐,还是无法欢乐?
蛮族人说不清,也不敢去想,他们只是言不由衷地相互传说着,无欢堡里住了一个女王与一群妖女,那里面也有男人,但是,每个男人都像狗一样活着——宠物,或者为了配种。
蛮族人拼了命地劳动、耕种、捕猎,每年每季都要朝无欢堡贡奉食物。年轻人曾经质问,
为何不打进去,杀了那些婆娘,为何不归顺吐蕃。蛮族的长老萎靡地说,无欢堡的大门始终紧闭着,轻易不会打开,可是每年,大门总会开上几次,那里面,充满了女人至阴至柔至妖的阴气,它把我们的魂魄全部勾走了;我们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当狗的机会。
年轻人不相信,他是蛮族罕见的大力士,身高体壮皮肤黝黑,手持两把铁棍,他游过湍急的澜沧江,冲向无欢堡,圣城的大门为他而开,又静静地关上。
年轻人再也没有出来。
长老幽幽地说,这狗崽子命可真好。
2.
昏黄。
一片昏黄。
分不清,是烟是雾还是灰尘。
这昏黄嚣张地扑向城堡,澜沧江却仿佛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阻断了昏黄的吞噬。澜沧江的一边,浓重的昏黄,无味无感,只是将人团团围住,不知道是清晨还是傍晚;而江水的另一边,圣城无欢堡的天空一尘不染,洁白无瑕;淡淡的阳光,轻浮的风。风小心翼翼地吹打着圣城每一寸外表上那闪耀着金属光芒的黑色——
一座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的黑色堡垒!
路边一朵骄傲的野菊,深紫蔓藤伸展着,花瓣绽放,淡淡的粉色。
马蹄声突然而至,由远及近,一匹狂奔的野马,皮鞭抽在马身上的声音残忍而凶狠,皮开肉绽,马撕裂的哭喊穿透迷雾般的昏黄,穿越澜沧江,射向遥远的宫殿。
啪……
粗鲁的马蹄一脚踏下,野菊烂入泥土,蔓藤纠缠在马腿上,被带出去很远。
马上的人丢盔卸甲,全身青紫,她只是无欢堡最低等的丝甲哨兵,她只是无欢堡最没有姿色的女人,她的手臂机械地挥动着马鞭,马的屁股已经被打掉一块皮肉。
无欢堡的城墙之上,站着大祭司偌盻,一袭紫袍随风而摆,长发却丝毫不乱。
紫袍大人偌盻凝眉,看着一个小黑点由远及近,朝城堡奔来,马蹄在澜沧江边戛然而止,马已经没有力气踏上渡河的大船,重重地栽倒在地,发出无比悲怆的嘶鸣。
她不禁皱了皱鼻翼,轻轻吹出一道光圈,那光圈像长了金色翅膀的蝴蝶划出一道弧线,飞向躺倒在地的骏马。
骏马的身体被光圈包住,原本挣扎不停的痛楚慢慢消失,屁股上烂肉渗出的血迹干涸,它变得像刚熟睡时一样安静,脑袋搭在地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不能活着,就安详地死。没有痛苦。”大祭司偌盻默默地祈祷着。
满身污秽的丝甲哨兵被拖上黑色的渡船。驾船的是个全身被黑色缎锦包裹、带着奇异斗笠的女子,腰间名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叫鬼女左左。鬼女左左拿着黑色的巨大木浆轻轻插入江底,似乎没有使一丝力气,只是随手一撑,渡船就漂出去一截。
丝甲哨兵痛苦地呻吟着,躺在渡船的甲板上喊道:“报!东边防御前站被吐蕃莽人军围攻,失守。”
这一报经过12道传话,终于传到无欢堡的城墙之上。
大祭司偌盻点点头,拍了拍巴掌。丝甲哨兵已经没有资格踏入城堡的大门,渡船上,鬼女左左用船桨轻轻一捅,丝甲哨兵翻身滚落进澜沧江中,再也没有浮起来,这已经是她最好
的归宿。
“果然失守了。”大祭司偌盻的背后,传来一个硬朗的女声,“女王派几个低劣的丝甲战士就想守住,太轻敌了。”
偌盻回头看了一眼,又沉思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径直朝千欢女王歇息的宫殿无音殿走去。
她的背后,一双脚步默默地跟着,一直跟到无音殿外。
“唉!”那个穿白袍的女子轻轻地叹着。
偌盻不禁幽幽地说:“没想到白袍米墨大人竟然如此忧国忧民。”
“大祭司这是何意?”米墨大人一袭白袍简短利落,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她颇为不满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紫袍偌盻抬起头,眼睛眨了眨,“区区几个敌兵,抵不过你米墨大人的利箭一射,不过,有些人,不是你想射就能射死的。”
“唉,罢了罢了。”白袍米墨大人虽是一副女人相,却处处洒脱得像个男子,“我去找嘘竹大人喝酒去。”
“呵呵,可惜,”偌盻神情忧伤地撇撇嘴,“堂堂嘘竹园的园主,现在可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无欢堡黑袍大人了,她不过是个只知道养花养草、弹琴唱歌的闲散乐手,只吃素斋,怎会陪你这等手上沾满血腥的粗人喝酒?”
白袍大人一阵面红耳赤,唇齿顿了一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吱嘎一声,无音殿的大门敞开一条缝隙,出来一个穿着白袍、肥肥胖胖的猪形人,她的大脑袋上扣着一个很小的礼帽,身高体型比正常人小了两圈。
这个猪形人小心翼翼地合上门,走过来朝两位大人深深地施礼,然后拱手道:“紫袍大人,白袍大人,女王正在歇息,两位大人如此高声论调,若是惊扰了女王,是不是……”
“歇息!这都什么时候了……”白袍米墨大人焦急地质问。
“呵。”大祭司偌盻无奈地笑了一下。
“歇息……歇息!”白袍大人语无伦次地连说了两次,都把话噎住了,她狠狠地瞪着猪形人,终于找到发泄口,“一芒猪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胆敢偷听我跟偌盻大人的对话,不要忘了,如果哪天我看你不顺眼,随便挑你点毛病,你可知道下场么?”
“剁了炖了煮了吃了咽了吐了烧了埋了都不解气,小人知道的……”
3.
绕过无音殿,一直朝无欢堡的角落走去,有一片颜色素淡的花园,叫做嘘竹园。
淡紫,淡粉,淡绿,淡青,奶白……各种花草清心寡欲地生长着,既不萎靡,也不怒放。
嘘竹园周围全是黑漆漆庄严的宫殿,后面是浓绿茂密的丛林与阴森压抑的山峰,这清淡的花园与所有的一切格格不入。
米墨大人叹着气走进花园,顿时觉得自己不知该往何处放脚——这么素淡的环境里,踩踏哪株花花草草都有种无辜杀生的罪恶感。
嘘竹园中有一汪不大的清澈泉水,泉水中央有个只能容纳一二人的小岛,岛上静坐着一个穿黑袍的女子,她的黑袍上下用金线绣着细细的秘纹,黑袍长长地铺到脚边,遮住了光滑的脚背。
这个女子闭着眼睛,双手怀抱着一架金色的竖琴,竖琴上没有一根琴弦;她的双手在竖琴间弹拨着,仿佛自己能听到天籁之音;轻风拂动着她细长的黑色发丝,发丝在空中静止着,
好像根根铁线,居然不跟随风的节奏飘摆。
“嘘竹大人。”等了半晌,米墨大人依然不见黑袍女人睁眼,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黑袍嘘竹大人脚边趴着的黑壳大龟伸起头来张了张嘴,打了个哈欠,噗通滑进温泉之中,沉了下去。
“嘘……”嘘竹大人轻声说,“小麦正在午睡,不要出声音。”
“得得得,你就跟你的神龟小麦当神仙吧!”听到这里,白袍米墨大人颜色大怒,恨恨地拂袖而去。
“呵呵。”嘘竹睁了眼睛,看着白袍远去。她站起身,黑袍袍摆间露出两只白皙的脚丫,她抬起一只脚,脚下,淡黄色的石头上竟然已经踩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她用脚底轻轻地摩擦着石头,将脚印硬硬抹平,再换另一只脚,重复同样的动作,然后,她的脚趾轻轻一点,没在石头上留下丁点痕迹,身体早已腾空而起,飘落在素淡的草地之间。
“要安静,不要杀生,不放下屠刀怎会成佛,对吧,小麦?”嘘竹轻轻叹道,“可是,我离戒断杀戮之欲还有多久?”
4.
翌日。
清晨。
昏黄与清爽,依旧泾渭分明。
无欢堡这边,是大祭司偌盻呼风唤雨努力维系的晴朗澄澈;澜沧江的对岸,是吐蕃大军先锋部队的妖女娅姑娘制造出来的滚滚黄沙风暴,先锋部队离无欢堡还有一段距离,但黄沙早早地吞噬了大片土地,搞得人心惶惶。
千味殿。
早朝。
其实,这小小的千味殿,偏安在孤行殿的东南角,原本不过是女王用膳之所。无欢堡的正中央有一座巨大无比且富丽堂皇的正殿,叫孤行殿,那才是女王上朝议事的地方,以往每个清晨,无欢堡众官员都要进入到孤行殿里行跪拜礼。但自从一年以前发生了凶险的刺杀事件,女王月半千欢一怒之下,废弃孤行殿,将早朝也移到了千味殿。
五更五点,与大唐国一样的时间。一芒猪儿轻轻地推开千味殿的大门。
白袍米墨大人、黑袍嘘竹大人、紫袍偌盻大人、蓝袍蓝迦大人并排着站在最前面,身后按照等级高低,依次站着灰袍、缎甲、绸甲、丝甲等不同职位的官员。
四位彩袍大人带领众官员双膝跪地、双拳拱手,奏请:“月半千欢女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大殿里,冷冷地飘出一个字。
四位彩袍大人起身,同时走进殿中,其余官员长跪不起,要一直跪到早朝结束。
蓝袍蓝迦大人走在第一个,她今天深蓝色的长靴上新绣了两条金丝孔雀,孔雀的羽毛上还镶嵌着剔透的宝石,一只瘦小的白色短毛犬绕在她的腿间跟随着,短毛犬调皮地甩着尾巴,一半脸是咖啡色,一半脸是雪白色。
紫袍偌盻大人迈着轻盈的步子,周身萦绕着一圈薄薄的水汽,上下涌动,她始终要运功,才能保证无欢堡的空气不被黄沙吞没。
黑袍嘘竹大人还是赤着脚,头上戴着细细的淡绿色蔓藤编织的花环,她站定在自己的位置,就闭上眼,发丝依然直直地垂下去,没有一丝抖动。
白袍米墨大人是唯一一个可以带武器进大殿的人,她的长发高高扎起,竖在头顶,身后
背着五支颜色煞白的骨矛,这骨矛用南诏地区罕见的巨狼的肋骨削制,每一支都粗壮锋利,骨矛的把柄处雕刻着骷髅成堆的秘纹,矛尖闪烁着阴冷的光芒。
女王千欢高高在上,威严地端坐着,面部毫无表情。王座顶上,趴着一只全身黑色、没有一根杂毛、眼珠乌黑锃亮的巨大乌鸦,乌鸦时不时地扇扇翅膀,摇摇脑袋。
女王的眼前,摆着一张长长的黑色桌案,是地地道道的黑铁打造,这张黑铁桌案用了108名莽人花了几个时辰才抬进来,为了抬进大殿,还特意拆掉了殿门重修。黑色桌案上堆满了盘盘碟碟碗碗罐罐,凉菜送到女王嘴里依然冰冷如鲜,热炒不管放多久都热气腾腾,水果始终是那么鲜嫩多汁……
桌案的左边,站着身穿绿袍、脸上带着绿色面具的鱼片大人;右边站着侍者一芒猪儿;她身后的角落里,站着全身皮肤溃烂、从头到脚血迹斑斑、身上几乎围不下一丝布匹的侍女无肤女,任何东西与她皮肤的接触,都会让她疼痛万分。
四位彩袍大人站定,再次向女王施礼,绿袍鱼片大人毫无拘束地看着这一切,习以为常,仿佛虽然同是彩袍大人,她天生就应该蔑视所有人;而唯一与她对视的,只有蓝迦大人的爱犬白狸。这个小家伙在蓝迦鞠礼的时候,乖巧地靠在蓝迦的靴子边,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大殿上的每一张面孔。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一芒猪儿清了清嗓子,喊道。
“就是,就是,有话快说,”戴面具的绿袍大人漫不经心地说,“女王还要用早膳呢。”
一阵静寂。习以为常。
米墨大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直口快地说道:“女王陛下,敌人的脚步一直在……”
“换下一个。”鱼片大人粗暴打断了她的话。
“女王陛下,我们的西部防线已经……”
“再换。”
“女王陛下,为了防止吐蕃各种手段的入侵,我们是不是应该禁止外来资源进入无欢堡,以避免……”
“再换。”
“鱼片大人,你……”米墨大人愤怒地呵道。
此时,嘘竹闭着眼,面无血色,她的黑袍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包裹着,没人知道她心里念着什么;蓝袍蓝迦低头看着自己的爱犬白狸,时不时地挤挤眼睛。
“唉,再过几天就是女王的生辰了,也没人提点建议,该怎么操办女王的寿宴,真是让人寒心呐,”绿袍大人拿出一个小碟子盛了一碗淡淡的清汤,恭敬地放到女王面前,慢悠悠地冷嘲热讽,“白袍大人啊,你这个粗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
“鱼片大人,现在敌军大兵压境,我们当然要以国事为重。”紫袍偌盻终于忍不住,字斟句酌地回击道。
“国事?笑话!女王的生辰难道不是最大的国事么?”鱼片厉声质问着,手轻轻地一抖,从小碟子中唰的飞出一串晶莹的油珠,朝着偌盻射过去。
偌盻稳稳地站着,那串油珠还没触碰到她周身环绕的一圈圈薄薄的水汽,就突然停在空中,一粒粒掉在地上。
“放肆!你居然在女王的大殿上,也用‘寒冰护甲’这种下三滥的方术,莫不成你时刻防着谁!”鱼片大人咄咄逼人,“女王殿上,禁用方术,堂堂大祭司竟然明知故犯,你是何居心?”
“鱼片大人,话可不是这么说,”蓝迦大人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爱犬,轻飘飘地扔出来一句,“您老人家不也施了手段嘛。”
“你……”鱼片大人恶狠狠地对向蓝迦。
“胡闹!”女王月半千欢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她将鱼片大人递来的那只盛满清汤的碗随手一拨,碗飞起来摔在黑色龙案的边角,啪的一声粉碎,碗中的清汤洒在桌案边上,又飞溅到侍女无肤女的身上。
无肤女顿时感到火烧火燎的痛楚,浑身破裂的皮肤沾染着清汤,丝丝地冒着气泡,疼痛一滴一滴朝骨子里渗透,她咬牙坚忍着,终于无法忍受地抖动了一下。
“大胆侍女,你胆敢嫌弃女王?掌嘴!”鱼片大人的矛头直指无肤女。
四个彩袍大人错愕地愣了一下,又接着恢复了冷静——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无肤女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上同样裂纹斑斑,布满血丝,她重重地扇在自己脸上,触碰到脸上的血口子,新鲜的伤口自不必说,刚刚要愈合的伤口也因为重击而迅速绽开,每一下都喷出血珠。
“我要听到声音!我要听到你掌嘴的声音!”鱼片大人冷冰冰地吐出每个字。
四个彩袍大人无语地看着,看着无肤女再次抬手,扇在自己的脸上,这个可怜的女子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她用自己的伤口碰撞伤口,无论怎么用力,发出的都是噗噗的憋闷声音,怎么可能有清脆的声响?
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何女王非要用这样一个满身残疾的女子做侍女,为何不杀了她,为何任由鱼片大人屡次三番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错误折磨她、羞辱她。
第一次时,白袍米墨大人与紫袍偌盻大人苦苦阻拦,女王毫无知觉地不做任何表示,任由无肤女自残下去,直到忍受不了疼痛,昏厥在地;从那之后,再无人敢多言。
千味殿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嘘竹依旧闭着眼,一言不发;米墨咬着牙,咔咔作响;偌盻周身缠绕的水汽一跳一跳,仿佛她的心,心痛得难以遏制。
蓝迦的爱犬突然身子一抖,翘起后腿在她的靴子边尿了一滩水花,那尿味中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气息,哗地飘满大殿。
“放肆……”鱼片大人刚喊出两个字,千欢女王冲着下面轻轻地摆了摆手,她只好转变话锋道,“你们退下吧,女王今天不想见你们。”
门开,门关。
殿外,四位彩袍大人前后而出,嘘竹与偌盻沉默地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快速离开。
蓝迦拖在最后面,她幽幽地说道:“我无欢堡向来以黑为尊,嘘竹大人的黑袍本是千欢女王登基之时册封的,乃是第一宠臣;没想到,短短不过二年,紫袍偌盻大人就抢了风头,不仅成为女王最中意的大祭司,还全权掌管着圣地摩迦里耶;现在,突然受宠的换成了一个穿绿袍的怪胎厨子,两位从被宠到被冷落的失败感,我很是理解。”
“蓝迦,够了!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知道说风凉话,”米墨大人面露不愠地说,“现在吐蕃妖女娅姑娘的先锋大军压境,女王却每天只顾着吃吃喝喝……”说到这里,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继续。
“小妖小魔而已,怕什么……”话还没有说完,蓝迦突然面色一变,甩手走了出去。
一直走出好远,她才站定,眉头紧锁着连运三道真气,可嘴角还是流出了一道鲜血;她赶忙蹲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手轻轻抚着爱犬的身子:“真是糟糕,没想到内伤还不见好转……”
5.
“小无,你恨不恨我?”
当夜空中的黑色越来越浓烈;
当澜沧江畔嚣张的杀气慢慢暗淡;
当无欢堡中所有的浮尘再次俯首帖耳地落下;
当睡梦在即将清醒之前最后一波侵袭而来……
有一处所在,此时烟气袅袅,雾暖飞霞——栖暖殿——无欢堡地势最高的一座大殿,闲人勿进的禁地。
殿中所有的正梁上,垂下落地的黑色透明薄纱,一层一层,一幕一幕,每幕薄纱上用纯金的金箔镶嵌出一种古代奇异的神兽,这些薄纱随雾气而摆,毫无声息。
在大殿的正中央,是一个金壁辉煌的浴池,浴池内壁全部用天然玛瑙石堆砌修理,五光十色,温润滑腻;外壁是黑铁打造,贴着用纯金的金箔制成的七十二只蟠龙飞凤,栩栩如生;池中不是普通的温水,而是汩汩喷涌的天然温泉,这本是无欢堡倚靠的巨山中最大的一眼温泉,建堡之人最先将泉眼围住,建浴池,建栖暖殿,依次向外延伸,建孤行殿、千味殿……才有了最终的无欢堡。
侍女无肤女木讷地站在浴池的边上,温暖潮湿的雾气蒸腾着,侵蚀着她每一处裂开的伤口,伤口处的血肉膨胀,发散,渗出沾着血色的脓水,滴滴答答沿着裸露的皮肤滚落。
她紧紧地闭着眼,剧痛不增不减,持久地折磨着她的神经,摧残着她的心肠。
“小无,你恨不恨我?”穿着绿袍带着绿色面具的鱼片大人拿着一根竹鞭轻佻地勾着无肤女的下巴。
小无默默地不作声。
“回答我,你恨不恨我!”鱼片大人逼问道。
“不。”小无挤出一个字,任何皮骨间肌肉的蠕动,都会打破原来身体忍受的疼痛水平,带来额外的痛苦。
“那你就是恨女王咯?”穿绿袍的女人质疑道。
“不。”
“谁都不恨?”绿袍女人轻蔑地摇摇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每天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与疼痛,这远远比你当初所见过的痛苦恶劣成千上万倍,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恨?”
小无陷入再次沉默。
绿袍鱼片伸出修长的手指,捂住小无的脸颊,大拇指轻轻地来回蠕动,一块即将脱落的皮肉被来回揉搓着,血管破裂,血水流出,染红了鱼片那白皙细嫩的手掌。
“难道你在报恩么?呵呵,”鱼片大人松开了手,将满手的鲜血摸擦在自己的绿色长袍上,“或者,你是在等待,等待报复的机会?如果换做我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地死了算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弄死自己,为什么你不这样?小无……”
说着,鱼片大人解开腰间束着的丝带,轻轻抖了抖肩膀,绿色长袍从她的肩头滑落,堆积在脚边,肌肤从头到脚都是一样的白皙柔滑,没有一点疤痕。
“小无,把眼睛睁开,看看我,”鱼片大人的声音轻浮地抖动着,“看看我的肌肤,再照照铜镜看看你自己,同样是人,为何你会变成现在这副生不如死的丑陋模样,你嫉妒不嫉妒?你憎恨不憎恨?”
巨大的浴池里突然滚上来几个水泡,随着一声喘息,一个赤裸的女人从水下浮出来。
“女王陛下。”鱼片大人有点惊慌地失声道。
“鱼片大人,你的演技越来越好了,孤教给你的每个动作每个腔调,你都做得完美无缺。”女王月半千欢的语气始终冰冷,“现在,你可以摘掉面具了么?”
鱼片大人幽幽地摇摇头。
“摘掉它。”
鱼片大人只能照办,她的手指颤抖着,将罩在自己脸上的绿色面具摘掉,露出美丽白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