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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时代精神与生态的双重危机_论艾特玛托夫_崩塌的山岳_的叙事伦理

全球化时代精神与生态的双重危机_论艾特玛托夫_崩塌的山岳_的叙事伦理
全球化时代精神与生态的双重危机_论艾特玛托夫_崩塌的山岳_的叙事伦理

全球化时代精神与生态的双重危机———论艾特玛托夫《崩塌的山岳》的叙事伦理

汪树东

摘要全球化时代是大部分人被自己的欲望劫持的人质社会,直接后果是人类精神和自然生态的双重危机。具有世界声誉的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深刻洞察全球化时代人类的生存境遇,他的长篇小说遗著《崩塌的山岳》深入反思了全球化的时代困境,批判大众文化对高雅文化的侵蚀,在相对主义的蒙蒙雾霭中坚守着道德和价值,对那些陶醉于全球化福音的肤浅乐观之人具有振聋发聩之意义。

关键词艾特玛托夫全球化精神生态

The Dual Crisis of Spirit and Ecology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On the Narrative Ethics of Aitmatov's Novel When the Mountains Fall

Wang Shudong

Abstract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is a hostage society in which most people are hijacked by their own desires,which directly results in the dual crisis of human spirit and natural ecology.Aitmatov,a Kyrgyz writer with world reputation,had a deep insight into human existential situation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and his posthumous novel When the Mountains Fall profoundly reflects upon the era dilemma of globalization,criticizes the erosion of popular culture into elegant culture,and sticks to morality and value in the heavy mists of relativism,which can enlighten the ignorance of those shallow optimists losing themselves in the gospel of globalization.

Keywords Aitmatov;globalization;spirit;ecology

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一生硕果累

累,享誉世界,在2006年推出的长篇小说遗著《崩塌的山岳》构思奇妙,忧患深远,深入反思了全球化时代精神和生态的双重危机,批判大众文化对高雅文化的侵蚀,在相对主义的蒙蒙雾霭中坚守着道德和价值,对那些陶醉于全球化福音的肤浅乐观之人具有振聋发聩之意义。

一、人质社会的精神溃败

非常具有意味的是,艾特玛托夫在《崩塌的山岳》中叙述的两个核心情节都是劫持事件:天生丽质的、演唱古典高雅歌曲的剧院首席独唱演员艾丹娜·萨马罗娃受到商业演艺事业大亨艾尔塔什·库尔恰尔的吸引,成了他商业演出的奴隶;饱受贫穷困扰的塔什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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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试图乘两个阿拉伯石油巨头来乌津捷列什—马镫山地区狩猎旅游时劫持他们,然后索要两千万美元赎金。由此,艾特玛托夫无疑已经意识到全球化时代从本质上看是一个人质社会。何谓人质社会?劫持者为了金钱、报复或其他的目的劫持人质,剥夺其自由,逼使其手段化、工具化甚至物质化,从而达成其自私的目的。从人质角度看,正如耿占春所说的,“只要我们既不能按照契约社会所提供的最底限度的道德生活,也不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行事,而只能听命于他人的威逼利诱,我们就已经沦为人质。”[1](15)因此,人质社会是由欲望和暴力主宰的社会,是没有自由的社会,是靠不断重复的谎言来维持的社会,是道德和精神不断沦落溃败的社会。

首先让艾特玛托夫惊惧的是,全球化的人质社会让所有宣示着精神向度的高雅艺术难以为继了。小说主人公著名记者阿尔森·萨曼钦悲哀地认识到,“终于活到了这一天!在市场的强大威力面前,任何教研室也站不住脚。你被市场的鞭子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还威胁饱尝一顿嘴巴。就连爱情也像商品一样,被摆上了柜台。”[2](32)他还感叹道:“现在歌剧院成了荒芜的圣殿。歌剧舞台上占统治地位的是低俗的胡闹、滑稽表演,以及其他娱乐性节目。”[2](65)歌剧沦落,低俗的娱乐性节目大行其道,绝不是现代人的娱乐方式的转变这么简单的事,深层次的问题更是物质主义逻辑战胜超越精神,是人性中的卑俗趣味战胜高雅趣味,是崇拜数量的大众文化战胜崇拜质量的精英文化。

艾特玛托夫是在苏联社会主义时代出生成长的,因此他深知那也是个被权力和意识形态控制的人质社会,是奴役疯狂生长的荒芜之地。也许他也曾经像大多数人一样呼唤改革,希望市场主宰的时代能够带来自由,带来繁荣。但现在他又认识到,“同极权统治下的言论钳制斗争了又斗争,现在自己却成了市场的奴隶。”[2](35)“……如果谁同市场合不来,它就把他杀死。既然人家要杀死你,那你也就杀人家吧。”[2](94)如果说苏联时代的人质社会是权力和政治劫持了大众,当今全球化资本主义所向披靡之际则是金钱和市场劫持了大众,两者劫持主因不一样,但暴力和奴役却如出一辙。

需要指出的是,苏联时代的人质社会中真正的劫持者是人性中的权力欲,而全球化时代的人质社会中真正劫持者则是人性中的金钱欲。因此,库尔恰尔就像曹禺的悲剧《日出》中金八一样是没有出场而又处处出场的人物,是全球化时代人性沦落的一种象征。

在《崩塌的山岳》中,萨曼钦悲哀地发现,“如果从前抢亲是把美丽的女人捆在马上弄走,现在则是把她抛到装满美元的麻袋上,她自己就会骑着麻袋跑,飞快地奔向美元群,那里的牧人就是百万富翁,每个百万富翁都在驱赶、放牧着自己的美元群。”[2](76)需要注意的是,其实百万富翁自己也是被金钱欲劫持的人质,不过等他们成为百万富翁后,他们就反过来去劫持其他人质为自己服务。这就是人质社会中的奇特现象,人质通过劫持其他人质来消除自身作为人质的耻辱和罪孽。困难的是,没有人能够反思这种天罗地网般的人质处境,每个人都在模仿他人的欲望,害怕被排斥在群体之外,于是出于恐惧的驯服就把人质社会的真相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了。

艾特玛托夫还专门塑造了艾丹娜形象来揭示全球化时代的人质社会中大部分人质的生存境况。在萨曼钦斥责库尔恰尔,希望艾丹娜能够摆脱商业演出的陷阱时,艾丹娜为自己辩护道:“话语是一回事,行动,却是另一回事。你独自一个人为不合理的世界悲伤,像你这样牢骚满腹的人不少。可他却有一座商务后宫,妻妾成群,其中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为了钱,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他那儿跑,等待着,也许什么时候他还需要。是的,你不喜欢演艺业的老板和高级轿车的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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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者,你忍受不了他,这又怎么样?他曾一无所有,现在成了世界的主人!靠的是自己的生意。力量在他那一边。这就是一切!”[2](103)艾丹娜已经觉察不到库尔恰尔对他的劫持,她还自以为她的行为是自由选择,当她说“力量在他那一边”时,她就彻底放弃了作为人的完整意义,屈从于金钱欲了。也就是说,在人质社会中,人的生活开始变得极其简单,所有情感、理想、精神都被删减,基本的生存需求、物质需求被高高张扬。就像艾丹娜在万人演唱会上放歌乌兹别克歌曲《高级轿车》所体现的那样,要爱她就送她高级轿车,爱情本身已经转变为兑换高级轿车的手段。更有意味的是,艾丹娜因为库尔恰尔的富有爱上了他,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再次在人质社会中热闹上演,也就是被劫持的人质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惧和弱小爱上表面上强大的予取予求的劫持者。

更可怕的是,人质社会中的人质以对劫持者的顺从而翻转成了其他人质的劫持者。艾丹娜被物欲化文明裹挟而去,不能反思自身的奴役处境,再凭借自己的优越条件去宣扬人质社会的逻辑,再为物欲化时代鸣锣开道,开疆拓土。在演唱《高级轿车》时,巨型屏幕上闪烁着如此音乐电视画面:“豪华高级轿车的折叠式软篷已经叠起,恩恩爱爱的一对儿,艾丹娜和她的漂亮情人,坐在里面飞奔。他们轮换着开车,急速从引人注目的美景旁边驶过:一会儿是白雪皑皑的高山,一会儿是蔚蓝色的湖畔,一会儿是跨越桥梁,一会儿穿过草原,成群的鸟儿在轿车后面飞翔。轿车在一个市郊公园旁边停下,幸福的一对儿下了车,拥抱着走进以色彩艳丽的广告迎接客人的诱人的饭店,一会儿又重新坐在高级轿车里疾驰。”[2](43)广告是全球化、物欲化时代的牧师、传道者,铺天盖地、不厌其烦、反复灌输的广告就像呢喃的念经声一样让现代人脱胎换骨,彻底把欲望推上主宰的高位。艾丹娜成为广告主角,意味着她已经完成了从被劫持的人质到劫持者的身份转换,也就是从被牺牲者转换为诱惑者、迫害者。

全球化大都市中,大众文化所向披靡,百万富翁成为到处挥洒暴力的劫持者,大量的人不能就业;当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乡村和偏远地区也无法逃脱资本和市场的强势力量。《崩塌的山岳》中,全球化对于吉尔吉斯斯坦的图尤克-贾尔山区的人来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民主的管理模式,也没有带来市场经济的资源优化配置,更没有带来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丰富与繁荣,带来的是阿拉伯石油巨头,是他们为消遣乘着巨大的波音飞机来猎杀珍稀的高山雪豹。原来图尤克—贾尔人能够过上相对自足的生活,但自从别克图尔组织“梅尔根”狩猎旅游公司,向富人提供山区狩猎旅游,让大部分山区人几乎能够不劳而获后,他们的自足生活就被彻底颠覆了。阿拉伯猎人到来前,山区人高度兴奋,随后整个村子在政府的介入下还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如果说,传统的图尤克-贾尔人在月夜围绕着篝火为演唱《永恒的新娘》而聚会,生活是自发的,自然的;那么为接待阿拉伯猎人而聚会,纯粹是为了赚钱,地方性伦理和生活也彻底丧失了自发性、自然性,也没有了自由和自主,他们的生活就已经被从大地和传统习俗中连根拔起。

当然,最为可怕的还是塔什坦阿富汗的心灵扭曲。他原本是个贫穷的牧羊人,曾经参加过苏联发动的阿富汗战争,精通各种武器。当他从电视上看到那些阿拉伯石油巨头的奢华生活,例如用最高级的赛车在沙漠中比赛,落在最后的吉普车居然被他们焚烧取乐,再对照一下自己贫困生活,他对世界的不正义、对阿拉伯石油巨头的仇恨就油然而生。全球化时代,大众传媒无远弗届,偏僻地方的穷人很容易就知道繁华地方富人的奢侈生活,但他们发现自己却没有满足欲望的能力,于是心中自然萌生出巨大的仇恨。出于仇恨,塔什坦阿富汗决定劫持阿拉伯猎人,还说这种劫持也是全球化,“富人有自己的全球化———不管青红皂白,把全部财富都搂进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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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怀抱中。我们也有自己的全球化:参与分配,伺机夺取自己那一份儿。劫持来到山里的阿拉伯人,向他们索取自己的赎金———这是我们的权利。”[2](129)全球化的确催生了像阿拉伯石油巨头那样的生活奢华的人,他们无疑也是被欲望主宰的人质,也是全球化时代的人质社会中的暴力劫持者。当塔什坦阿富汗等人试图劫持他们,索取赎金,似乎是在追求全球化的正义,就像他说的,深山里应当出现转机的切·格瓦拉;但是这一切都只是自我辩护,他对正义其实并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只是两千万美元的赎金。此外,暴力不可能打破人质社会的铁链,当塔什坦阿富汗通过劫持人质暴富后,就必然会有人相应地穷困下去。全球化时代人人都想当亿万富翁,那就必须有穷人,于是仇恨和纷争就势不可挡。

如果说艾丹娜是以顺向的方式成为人质社会的人质,并从展示自己的人质身份中渔利的话,那么塔什坦阿富汗就试图以逆向的方式劫持劫持者,从全球化的财富盛宴中分一杯羹。但无论是艾丹娜,还是塔什坦阿富汗,最终都在加强人质社会的势力,都是全球化时代的新人质,都是精神溃败的典型。人若不能意识到内在不朽的生命之光,就只能到外在物质世界中去寻找自我认同,如此便只能成为人我欲望的人质。

二、生态危机的弥散

一旦全球化的人质社会弥漫开来,人的精神趋于溃败,在现代技术武装起来的现代人面前,大自然就会凶多吉少,生态危机就难以避免。说到底,像森林毁灭、土地沙化、河流干涸、洪水泛滥、空气污染、资源匮乏、垃圾成堆、温室效应等生态危机,最初都来源于人心的溃败,然后又反过来加剧人心的溃败。莫尔特曼曾说:“生命体系联系人类社会及其周遭的自然,如果生命体系中产生了自然体系死亡的危机,那么必然产生整个体系的危机、生命看法的危机、生命行为的危机以及基本价值和信念的危机。和(外在)森林的死亡相对应的是(内在)精神疾病的散播。和水污染相对应的是许多大都会居民的生命虚无感。”[3](229)的确,人与大自然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艾特玛托夫在文学创作中持续关注生态问题,他的小说《断头台》、《白轮船》等都宣扬着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意识,视野宏阔的全球性、人类性思维是艾特玛托夫的根本特点。

《崩塌的山岳》就以天山山脉那只箭雪豹的生存危机为辅助线索,展示了现代人制造的生态危机。那只雄性雪豹曾经在天山上纵横驰骋,腾挪跌荡,游刃有余,为雪豹家族繁衍了不少后代,但现在年老体衰,筋软骨弱了,在争夺配偶和领地方面已经不是更年轻的雄性雪豹的对手,只能默默接受大自然最后的死亡召唤。艾特玛托夫一方面细致入微地描摹箭雪豹的生存状态,尤其是它被大自然淘汰时的悲哀绝望之情,能够尊重单个自然生命的内在价值;另一方面也能够从宏观生态法则来接纳单个自然生命的死亡。小说写到,当箭雪豹离开族群,形影相吊,茕茕孑立之时,它还看到了别的雪豹出双入对,欢情绵绵不绝,“它站在巨石嶙峋的高原之巅,倚靠着刺柏的弯曲多瘤的树干,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猛然看到,在下面,沿着峡谷,一对新婚的雪豹在飞奔,———一雌一雄,青春年少,首次结合,充满力量与欲望,且奔且舞,戏谑地相互啃咬,为的是点燃激情,以便摆脱自己凡俗的躯壳,飞离尘世,凌空翱翔……”[2](6)大自然就是如此,一面任由衰老生命死亡,一面欢庆新生命的绵绵不绝,大自然让浩荡的生命之流漫过死亡之顽石,死亡无法阻止生命之流,最多只能激起几朵涟漪。正如罗尔斯顿说的,“生态的观点试图帮助我们在自然的冷漠、残暴与邪恶的表象中及这表象之后看到自然的美丽、完整与稳定。”[4](76)艾特玛托夫的确拥有一双聪慧的生态之眼。

然而衰老的箭雪豹并没有自然死亡,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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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入自然生命之激流,而是被人设计猎杀的。当人的外力介入自然生态之时,意义顿时迥然相异了。那两位阿拉伯石油巨头乘坐庞大的波音737专机从西亚阿联酋到中亚吉尔吉斯坦山区去狩猎,在那么多随从和当地商业经营者乃至政府官员的精心安排下,去猎杀极为珍稀的高山雪豹。这是一个极有意味的后现代社会和生态事件。

首先就全副武装的现代人狩猎而言,就是人性恶的极度展示。克鲁奇曾说:“为了运动而杀生,这是形而上学家们时常在寻找的那种纯粹罪恶的完美典型。……打猎者喜欢死亡胜过生命,喜欢黑暗胜过喜欢光明。”[5](407)的确,阿拉伯石油巨头过着极其奢华的生活,百无聊赖之中居然要到偏远地区猎杀珍稀动物解闷。这不是简单的业余爱好问题,而是对巨额财富的炫耀,是对拥有巨额财富后的为所欲为的自由的展示,是对因能够为所欲为而高涨的自我感的恣意享受,也是对大自然的尊严最肆无忌惮的凌辱。他们受过西方最好的高等教育,谈吐温文尔雅,就连萨曼钦也不理解,他们如何能集高尚情趣与狩猎嗜好于一身呢?

其次,现代人越来越看不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也不愿反思行为后果,从而造成了生态危机的弥散。阿拉伯石油巨头来自西亚,那里的沙漠化本来就拜他们祖先肆意破坏大自然所赐,现在他们靠卖石油暴富后居然想到吉尔吉斯山区去狩猎高山雪豹,完全没有想到山区的生态薄弱问题。莫尔特曼曾说:“只有外来的人和无家可归的人才实行掠夺性开发。”[6](67)四处游走、无家可归的人只关注眼前利益,不关注长期的生态稳定,就像来山区狩猎的阿拉伯石油巨头只知享受狩猎的乐趣,猎杀完后一走了之,不用担心生态破坏的后果,只要他们闭目塞听,他们就问心无愧,还自以为给落后山区带去了财富和文明呢。

对于图尤克-贾尔山区的人来说,他们也只关心狩猎旅游能够给自己带来多少收益,而对自然生态不闻不问。如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牺牲掉即将到手的巨额财富,那对于他们而言是无法想象的愚蠢和疯狂。全球化时代,人的财富欲被刺激得如火如荼,阿拉伯石油巨头能够开采石油,对于偏远山区的人来说,只能就地取材,转而把屠刀劈向自然生命。若最终生态危机到来,每个人都可以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也许阿拉伯猎人会说都怪山里人组织了狩猎旅游公司,而山里人则会说罪魁祸首是阿拉伯人,如此真正的生态责任就不可避免地匿名化了。

在长篇小说《断头台》中,艾特玛托夫以波诡云谲的笔墨展示了前苏联时代人们开着直升飞机,驾驶越野车,用冲锋枪去围猎中亚莫云库梅草原的羚羊群的恐怖场景。那是社会主义国家为了完成肉类上缴任务而向野生动物大开杀戒。而《崩塌的山岳》中,资本主义时代已经到来,石油巨头们居然开着飞机来猎杀珍稀的高山雪豹。这是富人的极限运动,是杀生的娱乐。社会意识形态不同,但人对待大自然的征服和利用态度却一致。现代人利用科技提供的便利,有能力对大自然予取予求,若人的反思能力和道德水平跟不上技术文明的发展速度,生态危机和人类自身的生存危机就不可避免。

更让艾特玛托夫难以忍受的是,现代人的商业头脑居然不加约束地用在所有自然产物上。小说写到,“不过,也有一些人从慷慨的商业时代得到了某些实惠。甚至有人开始在峡谷隘口里搜集野蜂蜜出售,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蜂蜜都是无偿赠送的,要知道,蜜就是快乐,就是家庭里老老少少的美味,怎么还能买卖呢。”[2](79)不但是野蜂蜜,还有野花,“山里人搞不明白四处漂泊的男女倒爷们讲的那些事情:让他们大感诧异的是,原来花也可以买卖!谁能想得到呢,要知道,花儿自生自灭,骑马路过时可以欣赏,可以揪下来带给孩子们,可是拿花做生意———真是可笑。”[2](84)图尤克山区里还出现一位怪人,还异想天开地出卖山中的积雪。天无私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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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私载,大自然之所以是大自然,就是因为它公平地对待所有生命,慷慨地产出万物,然而被工具理性牢牢控制的现代人居然要分割天地,勘役万物,据为己有。现代人的愚蠢和堕落已经跌至谷底,无以复加。

统而观之,全球化时代,大部分人已经被欲望劫持,沦为人质,没有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尊严,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大城市,模仿彼此的欲望,在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的耳鬓厮磨下只渴望享受,只想要高级轿车,在汹汹物欲推动下,挟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大自然,无度地索取。更有像别克图尔那样在偏远山区组织起狩猎旅游公司,以旅游工业来摧毁大自然。因此,全球化浪潮对生态薄弱地区的冲击尤为严重,现代人必须警醒待之。

三、爱的艰难与救赎

当全球化时代精神和生态都危机频仍,真正的转机只能来自内在世界,必须有内在的力量来瓦解欲望的魔力,击溃人质社会,那就是爱。蒂里希曾说:“爱是赋予有限者的无限。因此,我们在他人之中爱,因为我们不仅爱他人,而且爱那存在于他们之中的爱,那不仅仅是我们的或他们的爱。”[7](829)当人能够发现人己生命中的无限时,人的内在世界才改变,爱才有可能,人才能担当世界的苦难,才能让痴迷外在物欲世界的世人受到棒喝,荒芜的心路才能重新开启。

《崩塌的山岳》中,萨曼钦就是在全球化时代的宣喻爱之使命的使者。从世俗社会的通常标准来看,他是个失败之人,无权无势,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还受到曾经一度相爱之人的抛弃,迷恋于古典歌剧和民间文化,最后还把图尤克-贾尔山区的狩猎旅游搅黄了,结果落得身败名裂之下场。但是,在疯狂的人质社会里,萨曼钦的失败恰恰就是精神出场的明证,他的疯狂才是真正的明晰理性,他的仇恨才是真正的无疆大爱。

毫无疑问,阿尔森是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他是小说中唯一一个看清楚了全球化时代的人质社会本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质疑人质社会的强暴和疯狂的人。他尊重高雅文化,关心社会正义,批判市场经济时代人对财富和权势的病态追求。“他对自己体验与信念的高尚深信不疑,为了自己的信念,哪怕牺牲在无水的沙漠,他也在所不惜。”[2](12)当然,他的螳臂无法挡住全球化之巨车,但正是他的迂阔和持守才能让我们看清世俗社会的迷误和疯狂。

全球化时代中,人大多成为人我欲望的人质,爱情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萨曼钦和艾丹娜的爱情就因艾丹娜受到物欲化狂潮的裹卷而中途夭折,理想和爱情受到市场社会的狙击。萨曼钦面对此劫难,居然想要杀掉商业大亨库尔恰尔,以泄心头之恨。“谁想得到,在爱情的欢悦中诞生的那么崇高的浪漫主义的构想,却以如此可怕的方式结束———被不可排遣的固执的杀人欲望所代替。”[2](67)应该说,当萨曼钦试图杀人和复仇时,他的精神已经误入迷途,就和后来的塔什坦阿富汗想劫持阿拉伯石油巨头一样。以仇恨结束的爱情本身就反证了当初爱情的虚假,所谓的爱情还只是自我中心主义的占有欲蒸腾出来的虚幻华彩而已。

为了映衬爱的艰难,艾特玛托夫还别出心裁地重构了吉尔吉斯山区民间传说《永恒的新娘》。传说中,在吉尔吉斯山区,有一位英俊能干的年青猎人和美丽少女相爱了,他们的完美爱情引起了嫉妒,有人害怕年青猎人将来成为全区的头人,结果在新婚日前绑架了新娘,还派人告诉新郎,诬陷说新娘与她从前的情人私奔了。新郎一气之下,绝望异常,离家出走,遁入山中。新娘挣脱绑匪返回后却再也见不到新郎了,只能唱着悲凄的歌在山中游荡,成为永恒的新娘。据说,后人为了纪念他们,在新娘走失的夜晚总会燃起篝火,民间歌手纵情地即兴演唱,向崇山峻岭倾诉衷肠,召唤永恒的新娘。永恒的新娘对新郎的追寻,和萨曼钦试图唤回艾丹娜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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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者如出一辙,那种救世的激情,对真理的追求,在人类精神史上永无极限。

受到萨曼钦精神的感召,山区女孩艾列斯最终又成为一个永恒的新娘。在图尤克-贾尔山区,艾列斯是唯一头脑中出现过反对野蛮猎杀雪豹的生态思想的人。她遇到萨曼钦,一见钟情,这是两个独特个人之间的灵犀相通,爱情因此华美无上。而且他们的爱情是优美的大自然中发生的,“大自然在他们周围的一切,每根小草,每个叶片,都在随着他们运动:头顶上的树枝忽而向他们俯下身来,忽而又直起身子,四周的花朵一会儿被阵风吹得仰面倒下,一会儿又在寂静的默契中肃立……大自然是他们爱情的参与者。沿着陡峭的河床从闪光的鹅卵石上潺潺淌过的山溪弹奏起交响曲,跟他们的爱情特别和谐。”[2](157)当城市成为欲望鼎沸之地,爱情遁迹至乡村,大自然激发人的爱情,也为相爱之人提供场所。也正是在爱情的作用下,萨曼钦心中仇恨瞬间冰消瓦解,他的心灵得到救赎。

也正是心中有爱,萨曼钦最后在无法阻止塔什坦阿富汗时,毅然地赶走阿拉伯猎人,结果让塔什坦阿富汗的劫持阴谋胎死腹中。不过他却承担着众人的误解,悲惨死去,临死前还请求所有人的谅解。

萨曼钦因为心中有爱,成了塔什坦阿富汗等人阴谋的替罪羊。颇有意味的是,萨曼钦和艾特玛托夫的《断头台》中的阿夫季,《卡珊德拉印记》中的“宇宙僧人”和未来学家等人一样,最终都实践了耶稣基督式的生命之道。耶稣基督也生逢被权力和暴力劫持的人质社会,他杀死了自己,从而让劫持者的阴谋无法得逞。萨曼钦生当全球化的人质社会,他不愿当人质,不愿意出卖良心和人格,因此也杀死了自己,彻底摆脱了人质社会的暴力捆缚。当然,真正能够坦然面对自己死亡的人,就是已经发现不朽生命的人。那就是爱,惟有爱才能让人正视自己的死亡,接受自己的死亡,当人能够接受自己的死亡,就表明他已经克服了恐惧,他的言行就不是驯服,而是直道而行,是精神之光的悄然降临。

在全球化时代精神和生态的双重危机爆发之际,艾特玛托夫借助《崩塌的山岳》中的萨曼钦的殉道之旅再次向世人宣示了,爱才是人类真正的救赎,若爱沦落了,山岳才会崩塌,天地才会沦陷。

参考文献

[1]耿占春:我是我自己的人质[J],粤海风,2008,第2期。

[2][吉尔吉斯斯坦]钦·艾特玛托夫:崩塌的山岳[M],谷兴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3]杨通进等主编:现代文明的生态转向[M],重庆出版社,2007。

[4][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M],刘耳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5]何怀宏主编: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M],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

[6][德]莫尔特曼:创造中的上帝[M],隗仁莲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7][美]蒂里希:蒂里希选集,下卷[M],何光沪选编,上海三联出版社,1997。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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