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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钗

金陵十二钗

慕容素衣

 ?中文在线数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5-2016

 数字版图书版权信息

 金陵十二钗/慕容素衣著.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9.

 CAEBN:7-001-000-60649302-0

 分类号:《红楼梦》人物 —— 人物形象 —— 小说研究 I207.411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045号

 金陵十二钗

 慕容素衣 著

 出 品 人:童之磊

 责任编辑:朱厚权

 出版发行:中文在线数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地 址: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东大街28号E座9层

 邮政编码:100007

 网 址:https://www.wendangku.net/doc/b73207489.html,

 首次发布:2016.9.5

 更新时间:2016.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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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由禹媚授权中文在线数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互联网出版与发行,未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本书电子版如有错讹,敬请读者指正,我们会及时更新版本。

 电子邮箱:copyright@https://www.wendangku.net/doc/b73207489.html,

 中文在线数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为作者和相关机构提供数字出版服务。

 纸质版图书在版编目数据

 出 版 社:浙江古籍出版社

 ISBN:978-7-80715-766-3

 出版时间:2011.12.1

目 录

一本关于《红楼梦》的灵性之书

黛玉 非主流文艺女青年

异乡人

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两个“不肖者”的相知

情深不寿

萧红的黛玉心

宝钗 名教中自有乐地

过日子的艺术

山中高士

人群中的宝姐姐

琴边衾里总无缘

宝钗的那些影子

元春 步步惊心

宫门一入深似海

此恨绵绵无绝期

元春为何偏爱宝钗

探春 庶女攻略

小贾政

庶女身份的焦虑

扬眉剑出鞘

断线风筝飞海外

湘云 迟钝一点,你就快乐一点这一笑霁月光风

这一醉芬芳万古

湘云的钝感

她的爱情沉睡着

妙玉 大观园中最拧巴的姑娘一束矛盾

暗恋那点小事

洁癖患者

迎春 那个茉莉花一样的女子一个安静得像没有的姑娘

是懦弱,还是超脱

她像没有一样地死了

惜春 她的铁皮鼓

自保是柄双刃剑

谁是佛前有情人

凤姐 风光背后

好一个辣妹子

打工皇帝王熙凤

凤姐和宝玉

从潘金莲到王熙凤

巧姐 从来没有什么意外

七月初七鹊桥架

仗义每多屠狗辈

李纨 稻香村中,活死人墓

心比身先老

妯娌之间

李纨的结局猜想

可卿 红字

灵肉合一

灰姑娘的豪门劫

宿孽总因情

一本关于《红楼梦》的灵性之书

去年我装修房子,去一家铁艺店做防盗窗,签字的时候,老板发现他看过我写的关于《红楼梦》的一本书,就热切地跟我谈起某位红学专家。我说,我没有看过这本书,他非常吃惊,说,研究红学的人,都看过她的书。我很想反问一句,红学,是什么东东?但看在老板额外给我优惠了一百块钱的分上,我把这话忍回去了。

喜欢谈《红楼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红学家,一种是《红楼梦》爱好者,前者是将《红楼梦》当成一门学问研究之,后者是将《红楼梦》当成一本小说,不,说小说还不够,是一段时光,一种生活,或者,干脆就是生命本身,来品读、玩味、揣摩、推敲,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小说里的人物,不再是扁扁的纸间人,而是进入我们魂里梦中的人,有时候,我们看他们,也如看我们自己。

后一种文学爱好者,我在网上、在生活中都见过很多,都是兰心蕙质的女子,却不见得都是写文章的,只是自幼爱好,不知读了多少遍,若换个版本,略略眼生的字都能跳出来,对于曹公在字缝里设下的那些埋伏明察秋毫,说起黛玉宝钗像是自己的同事,不会预设立场随意褒贬,一是一二是二,公允得也像是对待观察良久的同事。

遗憾的是,这些有趣的评价,多是在咳珠唾玉之间,就算有人会写成文章,也都只是个把篇章,看起来很不过瘾。所以,当我看到禹媚的书稿时,那种心情,怎么形容呢,很像是在阳光明媚的午间坐在咖啡馆里,听志趣相投的女友说一些很有意思的话,愉悦的,共鸣的,还有一点点HIGH,那样的时光,很静,静得听得到流年似水。

禹媚的这本书,口气轻淡,没有那种“我告诉你们啊”的大惊小怪,但不循成说,不落窠臼,只拿自己的心去与《红楼梦》映照,一字一句皆从真心而出的风格,就足以使它与众不同。

比如说,历来说林黛玉的人多了,有的将她捧为天上的仙女,有的则以道学家的口气横挑鼻子竖挑眼,口气虽是激烈,看了却让人无法不轻蔑地一笑,语言玩得再花,也都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但禹媚说起林妹妹的清高孤僻则另有高见,她借村上春树小说《挪威的森林》中的男主角的话为她代言: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林黛玉也不是一天就成为林黛玉的,禹媚目光如炬地发现,林黛玉刚进府时,也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敢多走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但是“大多数人的成长都是一个被规范的过程,而这个我们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儿,却在成长的道路上,面目越来越清楚。在我看来,黛玉自我实现的完成是在住进潇湘馆后。有了这方幽僻的小天地,一个迥异于传统淑女形象的诗人林黛玉,终于横空出世了”。

说到黛玉,自然就要说到宝玉。关于宝玉历来众说纷纭,但大多批判调侃奚落,女孩子表示不愿意有这么一个男友,男人表示有这么个儿子也得揍死。没办法,国人的实用主义是侵入骨髓的。但禹媚却说:

焦大自然领会不了林妹妹的好处,便是宝钗、湘云,又怎能领会到宝玉真正的好处?

在她们眼中,宝玉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太过不通世务,如傻似狂,所以她们想尽一切办法把宝玉往“人间正道”上引领。她们不知道,所谓的不通世务,才是宝玉真正的美质所在。

宝玉的这段境遇,倒和《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有所类似。令狐冲在华山派时,和小师妹岳灵珊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岳灵珊那个时候觉得师兄也挺不错,就是吊儿郎当,不够正统。相反,令狐冲这个在小师妹看来是最大缺点的特质,在任盈盈眼里却是他最美好的品质。

说到这里,我不禁要为灵珊、宝钗们扼腕叹息,曾经有一块真正的宝玉摆在你们面前,可你们却把它当成了顽石,岂不惜哉!当然,站在灵珊、宝钗的角度,这种特质并不是她们需要的。

录到这里,我也要为宝玉扼腕,可惜他生不逢时,有黛玉那样的恋人,却没有禹媚这样的知己,亦是憾事啊。

从前面的章节可以看出,禹媚对于黛玉、宝玉是高度认可。通常认可黛玉的,都会看宝钗大不顺眼,即便不会将她妖魔化为阴险狡诈之徒,就其为人风格尖酸刻薄两句则是常有的。禹媚的过人之处在于,即便宝钗不是她那杯茶,她依然能看出宝钗的大好处。

比如,人人都诟病宝钗遵从礼教,像宝玉那样叹:“好好的一个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禹媚却说:

《世说新语》云:王平子、胡母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名教之于黛玉,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她时时都想挣脱。但对于宝钗来说,并不存在这一问题,她已经习于从名教中觅得乐地了。

宝钗曾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禹媚平心静气地看这段话,觉得很有道理:

宝钗认为男人们读书并不曾明理,反而把书给糟蹋了,这番见识不可谓不卓越,显然脱离了“无才便是德”那套陈腔滥调。

在这本《金陵十二钗》中,类似的真知灼见时时闪烁,可见作者的才情,更可见作者的真诚。窃以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真诚是最为重要的东西,有真诚,才能探幽发微,才能言他人所未言,才能动用全部灵性,全部的生命能量,化为华光四射的文字。禹媚这本书,也因了这份真诚,在诸多的说红文章里凸显出来。

闫红

2011年10月

黛玉 非主流文艺女青年

异乡人

她的出场是从离别开始。

那一年,她年方六岁,洒泪拜别父亲后,乘船去投奔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其时恰是正月初六,白雪皑皑,小小年纪的她独立船头,任一叶孤舟载着她,驶向那不可知的未来。极目远望,是奔流不休的江水。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别,竟再难回首。从今后,故乡成了她梦萦魂牵的一个地方。她如何能够料到,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草长莺飞、烟花三月、骨肉至情,最后竟只能在回忆中才能重温。

虽然名列金陵十二钗,林黛玉却只是一个客居金陵的异乡人。实际上十二钗之中,薛宝钗、史湘云都属于贾府的外来者,但宝钗本有母兄依傍,湘云原是客人身份,只有林黛玉一人,非主非客,被打上了“异乡人”的尴尬烙印。因此她的思乡之情特别浓重,无可奈何、无家可回的悲伤,总在一些特定的时刻侵袭着她。

初入贾府,作为客居者的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这里和她以往的家不一样。书中有一段写道: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曹公虽一笔闲闲写过,但可以想象得到,作为一个外来者,小小年纪的黛玉初进贾府时,怕应有过一段难熬的磨合期。

“不合家中之式”的,并不仅仅是生活习惯,更包括周遭人的态度。当年在父母身边时,如珠似宝,爱逾性命。但偌大一个贾府,真心疼爱她的,可能就只有贾母和宝玉了。两个舅舅不拿她当回事,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外甥女也不愿意一见,何等的冷酷无情!甚至连有些下人也跟着势利起来,像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最后一枝才送到她门上。

正是因为尝尽了人情冷暖,金陵这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她眼中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电影《东邪西毒》中说,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隔得越远,离乡的时间越久,记忆中的故乡就越血肉丰满。终其一生,黛玉都保持着难以割舍的江南情结,这从她的居住地、诗词等各方面都能体现出来。

贾府人坐卧多在炕上,窗格上糊着绿纱,种种迹象表明《红楼梦》的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北方,可想而知大观园应是典型的北方园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却别有一番幽趣: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

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

翠竹、苍苔确系江南所有之物,正合了黛玉“从南边来的”身份。

黛玉生平最出彩的诗作是《葬花吟》,而她所葬的花,正是江南随处可见的桃花。所谓物离乡贵,大凡流离在外的人,对故乡的风物总有一种特殊的眷恋。桃花触发了黛玉的诗情悲思,她为无处埋身的桃花而悲泣,这里面何尝没有一份感同身受的漂泊感。

那阕《唐多令》再一次暴露了她的身世飘零之悲: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她的乡愁最集中的一次体现,就是在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当宝钗把哥哥从江南带来的家常应用之物一一分给大观园内众姐妹时,黛玉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自家姊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乡情乡思,溢于纸上。

其实不单是相对于金陵,就算是相对于这个俗世来说,黛玉也是个“异乡人”。别忘了她还有另一重身份——绛珠仙草,她和宝玉,都不是人间客。不染尘俗的灵魂难以与滚滚红尘融为一体,所以纵使生在绮罗丛中,长在富贵人家,黛玉和她所处的环境却偏偏是疏离的。这种疏离保持了她灵魂的高洁和清醒,却无法让她收获俗世的幸福,冥冥中注定她只能是“世外仙姝寂寞林”。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一直到死,黛玉最后嘱托紫鹃的话,仍然是“回家”:“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

从离乡的那一刻,她便在不断地追寻着回乡之路。而只有等到灵魂寂灭那一天,她才有机会回到最初离开的那个地方,彼此永远融于一体,仿佛从来不曾分开。

她和这个世界,始终格格不入。

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

看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最喜欢的是焚稿时的一段唱词: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

多么委婉动人的自白!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这简直是黛玉内心的独立宣言。如果说《红楼梦》是一首哀艳的诗篇,黛玉便是整首诗的灵魂。所以曹雪芹令她有“冷月葬诗魂”之句,一语成谶,预言了她终将走向毁灭的宿命。

大观园中能诗的女子多矣,尤其是宝钗,在海棠社中独拔头筹,所作的《螃蟹咏》连黛玉也自认不如。但诗之于宝钗,只是生活中锦上添花的附丽,所以她对作诗并不热心,反而劝黛玉说,“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可见,她并不觉得作诗是一件正经事。

也因如此,宝钗写诗时甚至会刻意迎合欣赏者的喜好。元妃省亲时,正是她提醒宝玉将“绿玉”改成“绿蜡”,以免元妃不喜。这个细节,流露出了她一贯以来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实用和功利或许有益于生活,却绝对是诗歌的敌对面。

而黛玉,她是把诗歌当成了自己的整个生命。秋雨敲窗,她提笔挥就《秋窗风雨夕》;落花成冢,她一气吟出《葬花词》。正如她在《咏菊》一诗中所说的那样,“无赖诗魔昏晓侵”,这是她的切身体验。诗,对于她,是不可一日无的,是她生命的喷薄。

《红楼梦》中最动人的诗篇皆出自黛玉之手,葬花词、海棠诗、桃花行、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柳絮词、题帕三绝句……读这些诗,我们能触摸到黛玉心灵的每一丝悸颤,感受到她灵魂的每一次燃烧。当她吟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不单是宝玉,连身为读者的我们,也恨不能和这位敏感孤傲的少女同声一哭!

宝钗的诗也好,但只是吟咏工细,缺乏超逸的意境。她在那首咏絮词中刻意为柳絮翻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命意虽也不错,但终不及黛玉的“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那般自然贴切。真正动人的诗歌都是性灵之诗,因为那是从诗人的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泄出来的,未经任何凿饰,却因真诚而能引人共鸣。

黛玉的诗人气质,不仅表现在作诗上,更表现在她诗化的生活中。在大观园中,她就是一个诗意的存在。她所住的潇湘馆,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是“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她闲暇了不是去找姐妹们串门,而是静静地在芭蕉影中教鹦鹉读自己的葬花诗。

且看有一次她临出门时交代紫鹃的话:

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这是何等诗意芬芳的诗境生活!她是完完全全地活在诗里头了。

甚至在外形上,曹公也完全将黛玉的美诗化了。

书中其他女性的美都是很具象的,比如说宝钗,就是“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而黛玉出场时,没有描写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只是形容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

比较起来,黛玉的外形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无法那么具象化。她的美就像朝云春梦那样,你可以感受得到,却没法具体地形容出她的样子。

千百年来,关于黛玉美还是宝钗美的话题一直争论不休。我想,她们本就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宝钗自然鲜妍妩媚,黛玉却完全是一个诗意的存在。黛玉从姑苏回来后,满身缟素,曹雪芹借宝玉之口品度说:“妹妹出落得越发超逸了。”“超逸”二字,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了黛玉的灵性之美。

正因为以诗为心,才有了黛玉葬花这样的唯美意境,这事儿换别人来做,可能只是矫情,可放在林黛玉身上,却再自然不过。我不同意某些读者将之看成行为艺术的观点,黛玉葬花只是情之所至,她细腻地体会到落花难免被流水所污的命运,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怜惜,自然而然地荷锄葬花,这里面绝无表演的成分。

事实上,“葬花”这一事件兴许是有根据的。

纳兰容若在悼念亡妻的词中就有这样的描述: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有学者以此为据,甚至提出贾宝玉是以纳兰容若为原型的这一说法。

而另一个的的确确有过葬花行为的,是大名鼎鼎的唐寅唐伯虎。唐寅居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这几个人物虽然身处时代不同,身份各异,但俱是性情中人,一脉相承的是那份至情至性。对美好事物流逝的敏感,已融入千古文人的文化血脉之中。早在唐朝,诗人刘希夷就发出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喟,到了曹雪芹笔下,这一感喟又回响在黛玉的诗中——“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诗人的天性是敏感,对于黛玉来说,敏感像一柄双刃剑。因为有着一颗异常敏感的诗心,她才能够与花鸟同悲,与天地同愁,将心中悲苦转化为哀感顽艳的诗篇;但过于敏感也造成了她的多愁多病之身,加快了她走向毁灭的进程。

可我们还是要感谢诗歌,正是因为爱诗成魔,才有了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林黛玉。黛玉之所以成其为黛玉,离不开“诗书”这位闺中伴,这位闺中密友滋养了她的生命,造就了她独立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她情怀高邈的意境生活。

在此之前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性形象。崔莺莺也好,杜丽娘也罢,她们的存在都只是为了其爱情生活。她们也写诗,但诗歌只是伴随着爱情产生的附属品。

让我们来看这样一首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首诗无论在何时何地看,都是一首香艳旖旎的情诗,充满了娇羞和矜持、欲语还休和欲拒还迎,这是年方十七的崔莺莺写给张生的约会诗。

后来莺莺被抛弃,某日,张生路过其家,以表兄的身份求见,她写《告绝诗》回绝: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写来写去,均绕不过一个“情”字。

黛玉所写诗的范畴,却远远不是“情诗”两个字可以包涵的。她的诗中,有自怜,有自白,更多的是对流逝中的自我生命与青春的留恋和叹惋。

可以说,黛玉这一形象已经具备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诗歌是她美好内心世界的外化。

再也回不到故乡的她,终于在诗书中找到了一方永恒的精神家园。

大观园中,爱诗如命的还有一个“诗呆子”香菱。

香菱半路出家,囿于根基,所作的诗自然无法和小姐们相提并论,对诗的喜好却和黛玉一般无异,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香菱这个人物,和黛玉是有些瓜葛的。她们都是来自姑苏的孤女,后来又都进了大观园,出身、经历都有所类似。如果说晴雯身上有着黛玉性情的影子,香菱身上则可以看到黛玉命运的伏线。

我们来看香菱的处境。

她的身份是薛蟠的侍妾,以薛蟠之俗,自然是不懂得吟诗作赋这种雅事的。而薛家的另一个主子宝钗,对于香菱的这种行为也颇不理解,反而说她:

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这样看来,香菱完全没有学诗的必要,可她却偏偏要苦志学诗,为的是什么?我觉得宝玉在这一回说得很有道理:

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这话说得多好。香菱学诗,并不是为了讨好任何人,而是为了不辜负她自己,不辜负老天爷赋予她的珍惜美、追求美的天性。

香菱的册子上画着一茎荷花,判词说,根并荷花一茎香。荷出淤泥而不染,香菱处身于污浊的环境中,心中却依然埋藏着对美好的热望和渴求。这一点,和黛玉何其相似。

作诗对于成为封建淑女,不仅是无益,简直是有害的。功利主义者们不会明白,一个黛玉,一个香菱,为何会在这种“无用”的事物上花费大量的时间。

他们不知道的是,美好的事物往往无用。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黛玉在普罗大众心目中,成了哭哭啼啼、小心眼、专使小性子的形象代言人。事实上,黛玉这个人,绝非“缠绵”两个字可以概括,骨子里,她是硬朗的。

第二十回中,宝、黛二人又因宝钗发生口角,黛玉脱口而出:

我为的是我的心!

在她病弱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是一颗勇敢的心,这颗心坚持只为自己而活,尽管因此会活得更辛苦。如果说宝钗一直致力于入世,达到了和外界的圆融;黛玉则始终执著于自我,向内发现了自己。

通往自我的道路往往荆棘遍布。这条路不是通往世俗幸福的“星光大道”,没有鲜花和掌声,你往往只能踽踽独行。

从出生开始,我们就面临着被塑造的境地。社会的作用有点类似于模具工厂,它事先提供一个好的模板,然后利用各种合力将你装入模子中。社会告诉你要主流,要正统,要循规蹈矩,要和光同尘,可林黛玉偏偏选择了拒绝,拒绝被塑造,拒绝主流,拒绝正统。

她并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她只是遵循着内心的指引。当世俗的条条框框和内心的声音相悖时,她选择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和主流背道而驰并不容易,一开始,我们都是个性张扬的小孩,为什么大多数人最终都接受了模式化的生活呢?那是因为主流就意味着安全、舒适、现世安稳。人的天性中有着趋利避害的成分。举个例子,我们小时候都童言无忌,可有时候说真话无意中冲犯了大人,被严厉批评几次后,我们就不再坚持说真话了,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被批评的风险。

黛玉的自我意识也经历了一个逐渐觉醒的过程,一开始,她也曾“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从初入贾府的表现来看,黛玉行动得体,应答颇有分寸,和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淑女们并没有什么区别。这表明,对于人情世故,黛玉并不是不懂。

和贾母一同住的时候,她和宝玉呈现出的都是“昵昵小儿女”之态,时而闹点小矛盾,时而说说俏皮话。这时候的黛玉,就像我们寻常可见的那种小女孩儿,天真可爱。即使有一点任性,分寸也把握得很好。

大多数人的成长都是一个被规范的过程,而这个我们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儿,却在成长的道路上,面目越来越清楚。

在我看来,黛玉自我实现的完成是在住进潇湘馆后。有了这方幽僻的小天地,一个迥异于传统淑女形象的诗人林黛玉,终于横空出世了。

我们来看第四十回中,刘姥姥逛潇湘馆所见所闻: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屋似主人形,潇湘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另类。这屋子不像小姐的绣房,林黛玉又岂合传统淑女的规范!淑女们克己复礼,她偏要肆情任性;淑女们一团和气,她偏要爱憎分明;淑女们豁达圆融,她偏要执著尖刻。黛玉就是十二钗中最突出的离经叛道者。

任性实际上是最大的勇敢,坚持自我通常会让自己处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黛玉也为此付出了一般人不敢支付的代价。

特立独行者最为孤独。

大观园中姐妹众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黛玉,却常常是独自一人。

村上春树小说《挪威的森林》中的男主角说: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

我想这话放在黛玉身上也适宜,孤苦伶仃的她,其实比谁都更需要爱和温暖,但她渴望的是绝对纯粹的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

如果得不到了解,那么宁愿选择孤独,好比傲霜的菊花,宁愿在清冷的秋风中独自盛开,也不愿去和春花们争奇斗艳。

其实在很久以前的东晋,也有一个人和黛玉作出了相似的选择,这个人,叫陶渊明。

在现代人看来,陶渊明过的是一种优美绝俗的隐居生活,实质上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弃官回家种田是相当非主流的。大部分人如谢灵运一样,终生都因“退耕力难任,进德智所拙”而犯难,在仕与隐的矛盾中越活越拧巴。

最符合中国文人心思的人生理想,是取得一番功名,然后飘然归隐。可陶渊明在没有得到之前就坦然放下,只因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既然适应不了社会,索性退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他不愿意为难自己,而是选择过一种简单、朴素、忠于自我的生活。除了那些能与他“共话桑麻长”的“素心人”外,他基本上与世隔绝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陶渊明,同是田园诗人的王维就曾讥诮他“一惭之不忍而终生惭”,意思是说,如果陶渊明能折腰一见督邮,何至于后来沦落到乞食的地步呢?王维这个人,实际上是做了大官的,作为一个体制中人,他很难理解体制外那些异端的思想。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第四十五回)

黛玉在大观园诗社中的地位,一如千百年前陶渊明在诗坛的地位。刘勰作《文心雕龙》,竟然只字未提陶渊明。钟嵘作《诗品》,陶渊明仅列为中品,排名还在陆机、潘岳之下。

《红楼梦》中流传最广的诗词作品均出自黛玉之手,可她在诗社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且看李纨作为诗社社长是怎么评价她的作品——在人人都认为林黛玉的海棠诗应为上品时,她独排众议,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这就是主流们对性灵之诗的看法!黛玉的怀才不遇,和千百年来非主流文人的遭遇何其相似!我猜想,曹雪芹就是借她之口,来诉尽平生的不得志。

黛玉对陶渊明抱有景慕之情,因为她和他,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所以曹公才让她的菊花诗独占鳌头。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懂得菊花的高洁和傲骨,“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与其说是问菊,倒不如说是自问自答,答案早写在了黛玉的心中。

黛玉在《葬花词》里悲愤地质问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渴望能找到“一抔净土掩风流”的清静之境。这种清静的境界,不正是陶渊明苦心追求的桃花源吗?

除了陶渊明外,我常常还能从黛玉的身上看到另一位魏晋名士的影子,那就是嵇康。从个性到品格,黛玉和嵇康都不无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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