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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曾晓文中短篇小说精选集

苏格兰裙和三叶草:曾晓文中短篇小说精选集

曾晓文

?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4-2015

数字版图书版权信息

苏格兰裙和三叶草:曾晓文中短篇小说精选集/曾晓文著.北京: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10

CAEBN:7-001-000-60560862-1

分类号:中篇小说—小说集—加拿大—现代;短篇小说—小说集—加拿大—现代 I711.45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045号

苏格兰裙和三叶草:曾晓文中短篇小说精选集

曾晓文 著

出 品 人:童之磊

责任编辑:朱厚权

出版发行: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地 址: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东大街28号E座9层

邮政编码:100007

网 址:https://www.wendangku.net/doc/df1126250.html,

首次发布:2015.10.13

更新时间:2015.11.4

上架建议:小说

本书由曾晓文授权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互联网出版与发行,未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本书电子版如有错讹,敬请读者指正,我们会及时更新版本。

电子邮箱:copyright@https://www.wendangku.net/doc/df1126250.html,

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为作者和相关机构提供数字出版服务。

纸质版图书在版编目数据

出 版 社:九州出版社

ISBN:978-7-5108-1597-3

出版时间:2012.8.1

目 录

网人

注视

爱人与盐柱

面试

黑桦

流水夜

全家福

原本无意

维维安在美国的最后一天

第五个老板娘

旋转的硬币

中国妻子的日记

网魔

卡萨布兰卡百合

爱不动了

气味

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

慈善夜

遣送

脱轨

尾声

网人

柳明不知不觉中迷上了电子网。虽然课业紧张,但他每天都要在网上泡两三个小时。网中内容五花八门,深沉的,肤浅的,高雅的,低俗的,不一而足。在柳明看来,这一切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宣泄,对政治、经济、文化、精神,甚至生理许多方面的压抑的宣泄。读网上文字,就仿佛和形形色色的人物交谈。柳明平素很少有机会和周围人接触,在他留学的城市里中国人不多。网上的中国人住在世界各个角落:中国、美国、德国、英国、加拿大……但柳明觉得自己和其他网人天涯咫尺,只需敲几下键盘就可以触到他们的手,甚至灵魂,这种难以言喻的接触让他陶醉。

有一天晚上他读到了一篇散文,是一位网名为晴玫的小姐写的,题目是《送我一枝红玫瑰吧》。

“送我一枝红玫瑰吧,在银雪纷飞的夜晚。你轻轻地叩门,我将披散著新洗的发,带著一脸鲜润为你开启。请把我挂在窗口的心缓缓收回,拢在怀中,暖我一季冬天。”

“送我一枝红玫瑰吧,辉映我曾经苍白的青春。我将回报你生命里最倾心的微笑,和任何生存的皱纹都无法掩住的温柔。我们将在陌生的大地筑一座小小的城堡,守着壁火听玫瑰绽放的声音。”

柳明写了一个帖子放到了网上,说他心里很感动,如果他能遇见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孩,他一定会在下雪的夜晚送她一枝红玫瑰,他落的网名是“云中帆”。

那天晚上柳明回宿舍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打开房门时碰翻了门口的鞋架,惊动了和他同住一套单元房的王影。

两年前他刚到美国时,在一个公寓办公室遇见了急着找房的王影,他们很快商定合租,这样两人都可以省下一些钱。他们租的是有两间卧室的房子,每人住一间,客厅合用。王影坚持要柳明住那间大一点的卧室,他多付三十元房租。过了几个月,柳明买了一个书架放在了客厅里,他觉得客厅太空了并不好看。王影就说,她从来不用客厅,既然他放了东西,用得自然多,他应该多付一点房租。柳明当时十分後悔买这个书架,但还是答应多交二十五元。他当时想和她算算电费。电费是两人平摊的,他每天呆在学校里,很少用电,但她房间里的计算机却经常开着。他最後还是忍住了没说,他想她毕竟是个女生,在这里也没什麽亲戚朋友,如果他太计较,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他们的邻居,读数学的小陈听说他多付房租,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说他蛮有怜香惜玉之心。他苦笑了:“我怜的是哪门子香,惜的是哪门子玉呀?王影要算得上香玉,那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天仙了。”

“其实她也不丑。”小陈说,还挺诡秘地挤挤眼。

“没仔细看过。”柳明笑了,他从第一次见面就认为王影属於那类既不美丽又不会撒娇的女生。

王影在睡衣外面随意地套了一件毛衣,就冲了出来。她的头发纷乱,眼睛有点肿。她愤怒地站在客厅中央,一双细眉挑得高高的:“你以後能不能早一点回来,你知道不知道我神经衰弱?你惊醒我我就再也睡不着了。”王影的几声叫嚷把柳明从沉醉了一晚上的玫瑰心情中彻底拉了出来,他也恼了

:“嫌我吵醒你?自己租一套房子呀,那多安静!”柳明说完就进了洗澡间,他甚至听见了王影在他身後咬牙的声音。

周末时晴玫小姐在网上又有声音了,她说她感谢云中帆先生的欣赏,由此她相信这世间不全是冷漠,还有共鸣,穿越时空的给人安慰的共鸣。他回了一个帖子,用了不少令自己的脸微微发烫的词儿,是那种感觉充实的发烫。

柳明吹着口哨回到了宿舍,见王影在厨房里做饭就打了一声招呼,王影也飞快地笑了一下。晚上她给他送了几个豆沙包。他已经两年没吃过自己喜欢的豆沙包了,所以很开心。他因为不会做饭,一星期总要吃三天方便面。他发现王影做饭的手艺不错,心里有些羡慕。他把这种想法对她说了,她趁兴还告诉了他几种正宗川菜的做法,後来两人又聊了聊功课,把几天前的争吵都忘记了。

第二天,他还没起床,她就敲他的门,求他帮忙换汽车的机油。他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就躺在车底忙活了大半天。前一天刚刚下过雪,地面冰冷蚀骨,等他爬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冻僵了。

当天他就感冒了,不过他还是挣扎着到学校上网。他发现有人攻击晴玫散文的情调,就拟了激烈的文字反攻,尽管他对她一无所知,但他必须捍卫她的文字,因为那里藏著他最初的感动。

中秋节来了,小陈夫妇分别邀请了柳明和王影到家里吃月饼。陈太太是中国人圈子里出了名的热心人,下大雪的日子都肯开车到另一个城市陪别人聊家事儿。柳明看得出她有意撮合他们。王影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衣和同样颜色的牛仔裤,柳明想,她倒是比从前受看了许多。四个人聊了一阵,陈太太就和王影去了厨房。小陈说:“我看你们俩就合在一起过算了,近水楼台嘛,你还省得做饭。在这儿也用不着到居委会开什么介绍信,领什么结婚证。”

“你杀了我吧。”柳明半认真半开玩笑。

“她没什么不好。”

“你没见过她的真面目。”柳明摇了摇头,站起身到厨房拿水,在门口正听见王影对陈太太说:

“嫁给他?即使世上只剩下他一个男人,我也不会那样做。”

“那我倒要考虑考虑。”陈太太笑得直颤。

“你知道他从来不打扫厨房、浴室,懒得要命,还经常半夜三更才回来,不洗澡就睡觉。”

柳明没拿水就返回来了。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去上机,似乎只有网上的一小片天地属於他了。

像晴玫曾说的:“生活的琐细和单调已让我厌烦了,我什么时候能逃开?”

从那天之後柳明和王影就不再说话。小陈怪他们俩都太认真了,试做一回夫妻也未尝不可嘛。陈太太断定他们早已陈仓暗渡,表面上还一本正经,免不了把他们作了几回谈资。柳明受不了王影谈论他像谈论乡巴佬的那种口气,他想找机会损她几句。不过,有一次当他拿起和她共用一条线的电话,他听见她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他就立即轻轻放下了电话,打消了贬斥她的念头。

他一直和晴玫保持对话。其他网人态度各异,有人说网上恋倒新鲜,对比鸿雁传书,电子网快捷多了;还有人说电子网既不是月老,又不是红娘,别搞这么多酸溜溜的事儿好不好?真寂寞了,美国有每分钟三块九毛九的谈心电话,谈话小姐一个赛一个的风流。

春节前夕,晴玫以简洁的文字给他传送了一段令他五脏六腑翻腾不止的文字:

“云中帆,农历二十八是我的生日,请你来替我点燃生日蜡烛。别忘了带上你的玫瑰。”

她留下了电子信函地址。柳明发信给她时,几次都按错了键。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手在键盘上慢慢地摸索著。他眼前一片空朦,脑中却有一幅图像清晰逼真:

一枝红玫瑰怒放在雪野上。

随即她又回函写明了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她的住址,共十一个单词,她的电话号码,包括国家代码、区号共十一位数,都和柳明的一模一样。

柳明猛地把头压在了键盘上,计算机随即发出刺耳的叫声,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杂乱的字母。

王影就是晴玫,晴玫就是王影。

王影在自己的微机前守了一夜,云中帆再没有了任何消息。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呼啸的风雪一下一下敲打着窗户,她惊奇地发现柳明居然一夜未归……。

(获第八届《中央日报》文学奖,发表于《中央日报》海外版副刊1996年3月13日,后被《读者》1997年第2期转载)

得奖感言

网中惘

写《网人》是因为我自己迷惘,现代高科技是否真的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容易了?人们在电子网路上欣然开启心扉,但在生活中,尽管那首流行歌曲一再飘过街巷,“我是一个容易掏心的人”,人们却把自己裹的更紧。

在我的主人公身上有两对矛盾,一是幻想与现实,一是依存与隔膜。在网上他们流露“任何生存的皱纹都不能掩饰的温柔”,陶醉于爱的幻象,而实际上却陷入琐碎和狭隘。他们需要互相扶助,却彼此不能见容;他们只了解对方的外在性格,却断言其内心真实。这两个去国离乡的人,与分散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中国人保持精神交往,却恰恰不能对近在咫尺的人传输友爱,无法把对方“悬在窗口的心缓缓收回”,他们的漠然变成了自身的茧。

我虽然多年来始终把文学当作逃离精神低谷时所攀援的青藤,但不敢说自己参透了文学的真谛。我想文学至少要使人与人多一些沟通。

我以我灵魂深处的文字呼唤爱心与善意。

生活似网,既然都是网中人,那么使彼此连接的不应是荆棘,而是温柔的手臂,同时别忘了以一脸的阳光和微笑普照周围的每一个人。

发表于1996年3月13日《中央日报》海外版副刊

注视

隽如的先生伟森来美探亲有两个多月了。

他们一起去纽约,华盛顿,芝加哥,一路上都是隽如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开心果往嘴里填,搞得伟森心惊肉跳的。

伟森说,方向盘被女人掌握在手里,就像枪杆子被女人捏在手里一样,让人心里那么不踏实。

隽如在国内骑自行车都歪歪扭扭的,碰到人多的时候总是最先跳下来,还伴着一两声带点娇气的尖叫。那时她还最怕汽车,因为她晕车,坐越高级的汽车晕得越厉害,坐那种叮当乱响、四面透风的公共汽车还勉强熬得过去。

伟森当时替她惋惜,说她这辈子与汽车无缘了。结果她到了美国一年,居然把汽车摆弄得熟熟的。

在宾州的一个小镇他们住旅馆,晚上忘了关车灯,第二天早晨发现电早跑光了。伟森有些发愁,后悔当时没有好好检查一下。隽如在公路上微笑着拦住了一个银发的老人,老人笑眯眯地把车停到了他们的车旁边。隽如从车后箱拿出一团电缆,利落地把电缆按阴阳极分别接到两辆车的电池上,然后请老人发动了他的汽车。不出三分钟,电就充足了。

重新上路后,伟森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大家把出国叫‘洋插队’了,美国这大熔炉的确锻炼人,这在我老婆身上得到证明了。”

隽如笑了,但她的笑容消失得很快。她把目光投向了公路和天合为一线的遥远的前方,眼神慢慢地忧郁了起来。

两个月前伟森在机场第一眼见到隽如时,隽如的眼中掠过最初的惊喜,很快就换上了这样的一种忧郁。伟森有些吃惊了,因为隽如从前总是一副笑模样,不笑不开口。

伟森第一次带隽如回东北老家时,他的七姑八姨老老少少十几口在他们下火车当天全聚齐了。他们见了隽如都满意,还一致认为她的笑声酷像正当红的一名女演员。大家热烈讨论了一通,最后伟森奶奶用汗烟袋磕磕桌子沿,一锤定音:

“我的孙媳妇就是她了,这姑娘好,喜性。”

隽如的人缘一直很好。当初医院选派年轻医生到美国学习,几个候选人依靠着各自的坚硬后台,争吵不休。领导为了平衡关系,索性征求群众意见,结果大家推举了几乎对出国不抱希望的隽如。

伟森的同学同事都说当外科医生的隽如总能笑脸迎人实在不易,外科的另外三个女医生分别被封为了“冷面杀手”,“北极圈公主”和“一本正经小姐”。

有时伟森去医院找隽如,她的男同事常常对他说:

“你老婆是‘可耐牌’电冰箱,‘可耐可耐,人见人爱’,你可得小心一点啊。”

伟森总是哼哈一笑。

现在伟森想起这句话,心里有些发毛。难道隽如真有什么心事?她一个人在美国生活了一年,要知道在一年内足以发生许多事情。他的大学同学柴扬,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他对伟森说,他在一年之内走完了从恋爱到结婚,做父亲(她太太未婚先孕),养情人的全部过程,把半生全挥霍了。

当时是八月,太阳把公路照得白花花的,给伟森添了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因为不是周末,路上的车很少,有时视线里只有他们这一辆车。

“我觉得现在开车有点像我们以前玩电子游戏,开着孤零零的一辆车,四周没有人烟,前面没有尽头。”隽如说。

“我倒想起每次拜见丈母娘要换四次公共汽车,出一身臭汗。现在舒服多了。”

“那时丈母娘家是你的目的地,现在你永远在路上。”

他们登上了纽约世贸中心大楼的第107层,让心猛跳了一阵;在华盛顿的国会山把美国历史重温一遍,发了一通念天地悠悠的感慨;还转了芝加哥各种主题的博物馆,饱了一番眼福。

伟森比隽如兴奋得多,他跑上跑下地拍了十几卷照片。他在大学学地理,后来在北京一所重点中学教地理,但他只是带学生去过一次黄山,他说他接触的地理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后来他们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他更激动了。他们坐船接近了大瀑布,在短短十几分钟里完全与世隔绝了,只有水动船摇,水雾弥漫。奔腾震荡的水声遮盖了喧嚣,飞流之下的水帘荡涤了浊尘。

隽如摘掉了雨衣的帽子,听任水花无忌地泼洒下来。

上了岸后,伟森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就问,“真激动得掉泪?”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女人真不容易捉摸,有时你不知道她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她们快乐的原则似乎每天都在变。伟森想。

他们还到了离大瀑布不远的一座小城,去看望伟森的大学同学章强和他的太太李小红。

在大学时章强的外号是“排骨队队长”。他人瘦,但喜欢打架,打嘛,又常常打不过别人,害得当时是校篮球队队长的伟森隔三差五就要帮他冲锋陷阵一回。他凡事喜欢找伟森拿主意,甚至在追求李小红时都受了伟森的许多鼓励。

章强夫妇来美国五年多了,拿了学位,找到了工作,买了新车和房子。他们的房子坐落在被绿树环绕的幽静地区,白天有许多鸟儿在那里开演唱会。伟森和隽如到他们家时,他们已在房前的草坪上撑开了艳丽的太阳伞,做好了烤肉的准备。

章强明显发福了,伟森说章强终于把排骨队长的帽子甩进了太平洋。章强带着伟森和隽如参观了三层小楼里的每一个房间。伟森留意数了一下,总共有三个洗手间。他联想到自己那间在学校操场尽头的小平房,心就寒了许多。他每天要到教学楼里去方便,天气晴好的日子也就罢了,权当散步,遇到刮风下雨,他恨不得在操场上就地解决问题。

吃饭的时候,章强听伟森说再过半个月就回去,一脸诧异地盯了他半天,好像他是刚从保留地出来,全身刻满花纹,戴着奇形怪状的大耳环的印第安人,“我的天,这年月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是硕果仅存了。”

“如果我不回去,对不起校长,也对不起学生。”

“你要想献爱心,等你在这儿安顿下来了,寄点钱给希望工程好了。我现在供着三个希望工程的孩子呢。前几天我还收到了其中一个孩子的信,我读了几乎掉眼泪。”

伟森无言以对。

第二天早晨,隽如很早就被伟森捅醒了,“哎,今天和我一起去英文班报名好不好?”

隽如倦倦地坐了起来:“报什么名?再过十天不就回去了吗?别忘了你的双程机票。”

伟森是高二(4)班的班主任,这个班他从高一就开始带了,学生和他的感情很好。听说他要出国了,有的学生都哭了,一些家长还跑到学校来挽留他。校长也希望他能多呆一年,在学生面临高考的时候换班主任,对学生的情绪会有影响,况且伟森教了几届高三地理,学生的平均分都是全市第一名。

校长是一个秃顶老头,在这所中学工作了三十几年了。他的很多学生在北京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名流,所以老师们经常开他的玩笑,说他是“名流的校长”,而不是“名流校长”。

校长到师大去挑毕业生,选中了伟森。当时好多名流给校长写条子,想塞个毕业生到他的学校,他把那些条子都丢进废纸篓里了。伟森对校长充满感激,他的户口是外地的,想在北京找一份工作很困难,如果校长不接收他,他和隽如可能就要劳燕分飞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柴扬磨破嘴皮劝伟森下海,伟森都下不了决心。

校长对伟森说:“先去看看隽如,她一个人在美国不容易,然后回来鼓鼓劲再干上一年,一年后就随你了。”校长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想扣住你很容易,我不签字你就办不了护照。”

伟森就打电话和隽如商量,他担心隽如不会接受。隽如刚到美国时经常给伟森打电话,有时说说话就哭出声来:“我真希望你早点来,越早越好。”

伟森没有想到隽如很开通,她立刻同意了,她说:“有人挽留你说明你还重要,至少对于你的五十几个学生是重要的。”

伟森出发前他的学生们凑钱给他买了一件名牌衬衣,说是让老师潇洒走一回。伟森当时挺受感动,就把自己的双程机票给学生看。到美国后那件衬衣他还一次没穿过,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场合。

现在他想自己被一张机票就束缚住了,未免可笑,尽管这张机票背后藏着许多人的期待。她对隽如说:“我不想再浪费一年了,反正我在美国要一切从头开始,越早开始越好。”

“你想过没有一切再从头开始值不值?”

“怎么不值?你看章强现在春风得意,上大学的时候他根本不能跟我比。”

“他的苦衷你不知道就是了,到了这儿人谁敢说自己真正快乐?”

“你敢说你从前就真正快乐吗?”伟森反唇相讥。

“别忘了你答应了校长了。”

“答应了又怎么样呢?我已经替他工作了十年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回去?是不是我在这儿碍你的眼了?看你天天心事重重的,有什么秘密就讲出来好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

“说吧,到底为什么?你放心好了,我挺得住。”

隽如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也要回去。”

“什么?”伟森的嘴唇有些抖了,他吼了起来,“当初激动万分要到美国来的是你,现在你又想回去?”

“当初是当初,现在感觉不一样了。”

“到了这个年纪,还谈感觉,你不觉得太奢侈了吗?我们因为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到现在都不敢要小孩,我感觉自己已经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下一代了。”

隽如不说话了。

伟森气难平。他以为隽如听了他的决定会热烈响应的,没想到她居然和他背道而驰。隽如的签证虽然快要到期了,但她刚刚在医院里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要吃回头草的地步。

整个早晨沉闷而冷漠。

隽如要去上班,她出了门,又折了回来:“你不想到我们医院看看吗?”

伟森沉着脸想了想,答应了。

在医院的走廊里有一两个医生匆匆地和隽如打招呼。他们非常有礼貌,但这种礼貌中含着令人不易觉察的冷淡。伟森想,大概冷傲是医生的职业病吧。

隽如给他找了一件一次性的白大褂穿上,就带他进了自己在地下室的工作间。那个房间不大,里面只有一个硕大无比的水槽,水槽里放满了用过的试管。隽如开始一个接一个认真地洗试管,伟森在一旁帮她。俩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只能听见自来水从龙头里不断流出的单调的声音。

伟森刷了不到一小时,就腰酸背痛了。另外捏着那么薄脆的试管,他的神经始终很紧张。他想休息一下,但房间里找不到一把椅子。他对隽如抱怨说美国老板太苛刻了。隽如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软毛刷塞进试管,一边平淡地告诉他:

“在我之前是一个俄国老大妈做这份工作,据说她从前还是莫斯科歌剧院的著名女高音。她长得胖,干一会儿就得坐到椅子上喘口气,结果她被炒了鱿鱼。我得到这份工作的当天就把椅子搬到休息室去了,我要让老板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椅子。”

隽如把伟森洗过的试管重洗了一遍,她说:“我看你还是打住吧,你要砸了我的饭碗了,要知道好多人排队等这个位置呢。”隽如怪兮兮地笑了一声。这笑声让伟森听起来那么陌生,刺耳。

十一点左右,隽如的老板来转了一圈,吩咐了她几句,就掉头走了。再就没有其他人进过这个房间。中午他们在休息室每人吃了一个隽如从家里带来的三明治,喝了一小瓶矿泉水,就回到工作间了。

下午似乎格外的漫长,伟森几乎每膈十分钟看一回手表。要不是因为他没有驾照,他早一个人开车先回家了。他站在隽如旁边,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要是洗呢,她还得返工,又担心他打碎试管;如果不洗呢,他又不忍心看她一个人干。

他注意到她的手指被漂白水泡得变了颜色和形状。他想起她带过的实习学生对他说过,看她做手术是一种享受。隽如告诉过他,她来美国一年多了,只是给别人递递手术刀,自己的手早生疏了。他突然有一种担心,担心她在这间房子里做上几年,就再也不可能拿手术刀了。

伟森想想自己能做的就是陪她聊聊天,早晨自己对她吼,也许是有些过分了。

“你每天一个人在这儿,是不是经常想我来着?”他笑着问。

“真不是经常想,很遗憾。”隽如的面色柔和了许多。

“那你想什么?”

“想我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没注意到我现在根本不打扮吗?从前我要把披肩发烫了再拉直,就要那种效果。每天晚上要考虑第二天穿什么衬衣,搭配什么裙子,因为有那么多人注意我。现在无所谓了,没有人留意我,我失掉了环绕我的那么一种氛围,一种磁场了。以前经常有病人给医院写信,感谢我。有几次他们还用毛笔写到大红的纸上,把纸挂到医院的大门口。每次我进门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抬头,总觉得别人在看着我。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农村小姑娘?因为我给她妈妈做手术做得成功,她非要送我一大篮子核桃,她打听到我喜欢吃核桃。我死活不肯收,我知道她妈妈的住院费都是东挪西凑借来的。后来她就哭了,我现在还记得她透过眼泪望我的那种眼神……”

隽如停住了。伟森把目光转向了窗外,有一只鸟正向他们张望。

终于到了收工的时间。伟森和隽如走出医院大门,他伸出两臂,用力舒展了几下,几乎自言自语地说:

“我要每天都这样过,我会疯掉的。”

“所以我要回去,”隽如说,“我需要注视。”

——(发表于《神州学人》1996年第11期)

爱人与盐柱

方成第二次到雪城时正是半夜,一絮絮的薄雾把这座给他百味回忆的小城懒懒散散地笼罩了。汽车在雾里穿行,方成睁大了眼,想辨清窗外的景物。在离开美国的两年中,他在许多个深夜里释放出自己的灵魂,在这些七转八弯的街道上徘徊,瞩望。

他让出租车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老约翰的住宅前。老约翰在大学附近有许多房子出租,房子因为年久失修,价格比较便宜。被方成从睡梦中叫醒的老约翰嘟嘟囔囔地从密密麻麻地拴在一个大圆盘上的钥匙中翻找着。

老约翰替他打开了一幢房子的门。他惊讶地发现这正是两年前他和琴住过的,从前这里有十户人家。这种巧合使他的心跳加速了。踏上早已磨尽了油漆的楼梯时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老约翰打算租给他二层的房间,但他坚持要了在三层尽头的那间,尽管老约翰一再说那里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一直也没有粉刷。

等房间里只剩下方成一个人时,他缓缓地坐到了斜放在房间中央的一个落满灰尘的床垫上。灯光有些昏暗,照着半遮半掩的陈旧的雕花窗板、散发着没落气息的欧洲风格的壁炉,以及萎倒在壁炉上的曾一度精致过的烛台。当年琴第一次看到这窗板、壁炉和烛台时,她惊奇而欢喜地叫出声来。

琴是那样的女人,她能从腐朽的东西中呼唤出浪漫来,这也是若干年前方成力排众议,与同窗七年的女友分手而娶了琴的原因之一。

地板上有小纸片零零散散地躺着。方成随手捡起了一片,那是一张购物单。从前他和琴也经常写这样的单子,他们希望把美元掰成人民币来用。这张单子上的笔迹既不是他的,也不是琴的。他知道这间房子换过主人了。

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蜷缩在床垫上睡了几个小时。早晨醒来后,立即到商店里买了电话,甚至都没太挑选样式和价格。尽管房客换了几批,这座房子的电话号码还是从前的那一个。很快电话接通了,他从文件包的夹层找出通讯录,决心立即给琴拨电话。他一再想,如果她现在的丈夫万老板接电话,他该说些什么,直到他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拨通了电话,他也没有想好。

电话铃震响之后,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美国女人平静而彬彬有礼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通的电话号码已不再使用。

方成撂下了电话。从他开始准备办签证的那天起,他就酝酿这次通话的内容,像一个并不具备表演天赋但非常刻苦的演员,他把台词背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演出被取消了。

方成四处打听琴的消息。有人说万老板的“银湖餐馆”因敌不过接连开张的廉价自助式中餐馆的冲击而倒闭。方成知道“银湖”是万老板半生的心血。万老板十四岁从香港到美国,在中餐馆苦熬苦做十几年,存下了一笔钱,终于开了一家自己的餐馆。“银湖”刚开张时着实热闹了一阵。方成陪琴第一次去打工时,万老板正春风得意。

那天万老板穿了一件朱红色的圆领衫,一块块的肌肉透过圆领衫突兀出来。他只看了琴一眼,就同意让琴来做女招待。但那一眼看得那么无忌,带着一种正处壮年的男人对女人的激赏。琴很紧张,她从来没做过女招待,以前只在方成工作的研究所做过所长秘书。

方成并不同意琴打工,可是琴说要赚些钱,给那时留在方成父母身边的女儿兰兰买一把上等的意大利小提琴。其实方成知道琴失掉了等待他去改变生活的耐心,她要自己去改变了。

琴说她没想到万老板那么宽容,还说他看上去精力好充沛。

现在方成想来,也许这之后的一切都是从她对万老板的第一印象中衍生出来的。

方成曾不止一次诅咒过“银湖”,但此刻他又惴惴了起来,以为自己的诅咒起了作用。

还有人告诉他,琴和万老板经常吵,起初只是在餐馆的储藏室里吵,后来就吵到厨房,甚至大堂。餐馆倒闭后万老板卖掉了房子,跑到加拿大去做工,似乎琴并没有一同去,她带着与万老板生的儿子去了宾州的什么地方,没给任何朋友留下地址。

这最后的消息使方成的心仿佛瞬间变成了挂炉里的烤鸭,被翻翻转转地灼烤了若干遍,所有的喜与忧都如错放了比例慢慢渗入表皮的佐料,混合成了一种怪异的滋味。

方成反复问自己,当琴怀抱着阿隆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兰兰?

方成上一次回国时,方成的父母牵着兰兰在机场接他。因为事先打过电话,父母有了心理准备,但母亲见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抹泪。不知真情的小兰兰在机场大厅汹涌的人潮中喊着妈妈,无论方成怎么拉都拉不住。兰兰奔跑的姿态像落入海中的一艘小船,而她身上的那件乳白的裙是一面忧郁的旗嬴弱地飘飘扬扬。

当小兰兰知道那架巨大的波音747飞机并没有载回她天天想念的妈妈时,她睁大了黑幽幽的眼睛,问方成:

“你把我妈妈丢在美国了?”语调中多了一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冷漠。

方成立誓要找回琴,他在美国的中文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示,标题是“寻找琴”:

“琴,我已来美。我们的女儿两个月后抵达。我的通信地址,办公室和住宅电话还和两年前一样。见报速与我联系。”

那些天方成困兽般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次次的电话铃响都使他重复希望与失望的顷刻转换。

琴的各式表情在他眼前像被计算机剪辑处理过的图像高频率地旋转着。

他第一次在所长办公室见到新来的秘书琴时,琴穿了一件浅紫的衬衣,领口露出白皙的颈,令他眼前倏然一亮。他从她手中接过一份报告,慌乱中竟触到了她软软的温滑的手指。她微羞着笑了。她的唇是薄薄的,狭长的,笑起来就弯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这道弧线划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所里包场看美国三十年代的影片《鸳梦重温》。当他找到座位时,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竟是一袭紫衣的琴。黑暗中他听见自己劲风吹过鼓浪屿般的呼吸,他不敢侧过头和她说话。他瞥见她的手放在扶手上,他的手开始躁动了,掌心很快渗出了汗。只要他伸出手,也许他的生活就完全改变了,他被这个念头震撼着,仿佛置身于一艘乘风破浪的船上,头晕目眩,却又兴奋无比。终于他伸出食指按住了她的手背,随后缓缓游动,游到她的掌心,她轻微颤栗了一下,慢慢合拢了手指。他的全部神经似乎都集中在了他自己的这根手指上,他抚触着她掌心上命运的纹痕。他用指尖亲吻的不只是她的手,还有她的唇,她的发,她的整个身体和灵魂。

影片结束了,男女主角在乡间花满枝桠的树下重新相认,深情相拥。琴在流泪。

是哪一位诗人说过,爱人是一把好竖琴,就看你能不能用心指把她弹响?

尽管父母,亲友对方成和他从前的女友分手施加了许多压力,他还是很快和琴结了婚。他送给她的礼物是一条浅紫的连衣裙和一条同样颜色的玛瑙项链,当她穿戴好和他走在都市繁华的街头时,她敛集了许多异性的目光。他拈起她的手,用指尖一下一下轻轻亲吻她的手心。她把唇贴在他的耳边,一缕柔柔的气息立即拂了过来,她说:“这世上有什么能使我们分开?”

日子平静和缓地流淌着。他们住在简陋的筒子楼里,在兰兰的清脆的哭声中开始每一个新的早晨。琴每月从为数不多的薪水中省出一点钱存入银行,准备将来替兰兰付学费。

那缕柔柔的气息似乎还在耳畔,而琴芳踪全无。

方成强迫自己收拢起精神。他和导师讨论课题,并迅速地确定了近期的专攻方向。他的导师是一位治学严谨的犹太人,对他十分器重。两年前因为导师的科研经费紧张,而琴又心有旁骛,他决心带琴脱离这个环境,但琴却选择了留下。万老板有一张大赦绿卡,琴和他结婚,顺理成章也可以得到绿卡。他心灰意冷地回了国。他希望旧日熟悉的生活是忘忧谷中的溪水,饮了就忘记了伤痛。

然而当他一个人一次次在黄昏时坐在他们曾共同生活了九年的小屋里,他再也等不到走廊里响起琴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富于节奏的声音;当他在观众廖廖的电影院里很容易地找到了他们当年坐过的位置,扶手上早已散尽了在记忆中抚慰他无数回的温热。在父母和女儿面前每每提起琴的名字他就齿冷,每每接受同事悲天悯人的眼光他就汗颜。

琴有如花的九年属于他。琴是失群的鸟,必将回归他的森林。

当他得知导师争取到了一笔可观的经费,他一刻都不能再等待,立即向研究所提交了申请。在捱过了一系列繁文缛节之后,他终于第二次以访问学者身份来美。

圣诞节前,方成母亲打来电话,说琴最近从纽约的一家银行给兰兰寄了一张支票。方成按照支票的地址查询,得知这家银行就在唐人街附近。

方成独自一个人开车到了纽约,他向唐人街的每一家店铺,餐馆打听。他在鱼贩们腥气熏天的身体间,在街旁架起的炒河粉的大铁锅发出的滋滋啦啦的响声中,在厨师们挥斧砍肉舞起的旋风中穿来钻去。

他向形形色色的人问起琴。起初他还有些怯,说“琴”字时声音低低的,后来便越说越清晰,越说越响亮了。他相信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琴。

他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古希腊神话:

太阳神的儿子奥菲斯因为妻子去世而悲痛欲绝,追寻妻子一直到地狱中,冥王被他的诚心感动,使他的妻子复生,允许他把妻子带回人间。

方成似乎穿越时空的幽深的廊道,跟随奥菲斯沉重地踱下通向炼狱的每一道台阶。在鸱鵠的号呼和秃鹰的嘶叫中,他怀着执着的心寻觅那个他曾攒聚全部生命热情而给予的女人。

他相信冥王会再一次为一缕红尘情而震撼。

当他精疲力尽,跨进一家极不起眼的小餐馆准备吃晚饭时,他一眼就撞见了端着一个硕大的托盘在餐厅中央穿行的琴。

方成身体内聚集了两年的委屈和疲惫一起袭上来,他瘫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琴走到了他面前他才收拢起双腿,挺直了身子。琴没有惊奇万分,也没有泪流满面,只从狭长的双唇中吐出了一个字:“天”。

琴把长发剪短了,身体似乎比从前结实了许多。当她给他端来了米饭和炒菜时,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变粗了,可从前在电影院里他第一次触摸她的手指时的温软的感觉却顽强地从身体深处钻出来了,地下熔岩般地在周身翻滚荡动。

当餐馆里的客人几乎散尽的时候,琴又汗水淋漓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方成说:“跟我回家,好吗?”

餐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单调而不懈地滴答着。周围暗红色的八仙桌,墙边三角柜上供放的佛龛,墙上的灶爷的画像,以及画像两旁墨迹未干的春联合成了一种令人无法穿透的氛围。如果不是老板娘偶尔闯进来接听电话,操练一口洋经浜英语,方成真的以为自己是在福建的某一座老屋里。

沉默的一刻漫长得令方成无法呼吸。琴抿着唇,以标准的女招待的姿态站立着。

“再过半个月,兰兰就来了。”他又补充。

琴终于开口,琴说:“我必须带上阿隆。”

他立即点头。那一瞬间,即使琴要带上洪水猛兽,他也会答应。

琴和老板娘结算了工钱,退掉了住房,从一个专门看护小孩的福州老太那里抱回了阿隆。

当琴抱着阿隆坐进方成的汽车时,他立刻感到空间狭小了许多。阿隆这个一直在想象中存在的小小生命,一旦神形俱备地挤入他的生活空间,他的呼吸就紧张急促了。

阿隆长得太像万老板,尤其眼神。他们的眼神中都藏着挥使不完的精力。阿隆长大后也许会像万老板一样,朗朗地笑,不懈地奔走。方成知道万老板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朋友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是坐惯了实验室性格较安静的一群,习惯于默默咀嚼美好的事物,不善于无所顾忌地占有。而万老板的谈吐作为所造成的一切为我所有的声势使琴感到新鲜。

新鲜对女人是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

方成不知道万老板当初是怎样接近琴的。那时方成和琴还没有车,琴去打工要换三次公共汽车。有一次,琴在风雪中等车时,万老板开车经过,就让她搭车。后来他每天到家里来接她去做工。他开车从方成家开到餐馆要半小时,那么他和琴每天有一小时的时间单独相处。方成猜测最初两人自然要寻找话题,度过那种尚还陌生的尴尬阶段,以后似乎就容易多了。琴讲,万老板因为在美国境内流动做工,知道许多五花八门的笑话,关于亚洲人的,欧洲人的,美洲人的,许多笑话自然带了一点色情味道。方成知道这种笑话女人刚开始听总是难以接受,尤其像琴这样始终生活在比较素净环境中的女人,但渐渐地琴觉得其中的邪意滋味有些特别,她会面红耳赤,甚至隐约感到了一种冲动。

那时方成实在太忙了,他每天沉浸在自己的研究课题中。到了深夜他回到家见到琴时,两个人都累得懒得说话。琴最初开始打工时所经历的自尊的屈辱和身体的磨折他没能分担。当琴渐渐地熟悉了餐馆,参与了每天的生意,不由自主地也就参与了万老板的忧喜。环境有时会给人错觉的,也许琴觉得她和万老板的联系一天天紧密起来了,以至于无力挣脱。

当方成再次使琴坐在了自己身边时,他庆幸在唐山大地震般的令他肝肠欲碎的断裂之后,他还有机会重建家园。他尝试忘记万老板那双带点邪意的无忌的眼睛,但这种尝试一次次归于徒劳,因为阿隆生气勃勃地存在着,这种存在使他无法忘却经历过的断裂,使他从骨髓到皮肉都苦不堪言。

当他和怀抱着阿隆的琴回到家,他们在暗橙色的灯光下踏上窄窄的楼梯,他闻到了厨房里煎带鱼的香气,他仿佛牵引着琴从地狱的森冷回到了人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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