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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汹涌(修订版)

阳光汹涌(2016年修订版)

/铁头

第01章

日历本上说是春天。春天,这两个红色的字就像女人涂红的嘴唇,这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流行元素依旧是艳丽。

春天,其实并不像春天,风还是北风,而且还是很硬很凉。走在外面的时候,已经看不见积雪,但是空气很干,呼吸时,空气从鼻孔进入,像刺猬一路滚动,扎得鼻子里面刺痒难受,直要打喷嚏。

今天是星期一。我们都站在操场上,看见五星红旗在干冷的北风里爬上金属的旗杆。我们都龇牙咧嘴地缩着脖子,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骨就像重型机械上一颗松动的螺丝冒。这样的冷天气,领导还要讲很长的话,讲话的先是政教处的黄主任,然后是教务处的丁主任。同学童军新学到一个说法,嘟囔说,丁主任讲话是他妈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有人听了暗暗发出嗤嗤的笑声。

丁主任讲话终于结束,我们班的队伍迅速地排列成密集队形,在激扬的乐曲声中,浩浩荡荡地走向教学楼。

拐上楼梯,沿着走廊往前走,童军笑嘻嘻地跟我说话,有人小声提醒,让注意点儿,别被抓,我们抬头,见三个值周生站在前面,神色肃穆,宛如门神,便赶忙低头不语。

在我们班教室的门口,一个眼生的女孩站在走廊北边的窗户旁。她没有穿本校的校服,而是穿着一件黄色的外套,看起来很洋气的感觉,又高高地扎着一条短马尾,散发出一种热带水果般的清爽气息。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其神情坦然的程度,仿若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一位中年妇女站在她的身旁。不难猜想,那应该是她的妈妈,因为她们的五官实在太像。我们像看新鲜事物那样好奇地看她,她迎着我们的目光,与我们对视,毫无畏葸与羞怯,目光灼灼发亮,我们这小地方的少年,败下阵来,纷纷羞涩地讪笑起来。

很快,班主任邓老师对我们说,在上课之前,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我们班的新同学,她叫……胡小妮,胡小妮,你跟大家说点儿什么吗?胡小妮不好意思地摆手笑,说不说。邓老师就推了一下鼻梁骨上的眼镜,说那好,你先去那个座位。他的手指向我的方向。不出所料,胡小妮被安排在我的旁边,毕竟只有我的旁边有空桌。我那颗小毛桃一样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这可真是充满惊喜的一天,我有了新同桌,而且是漂亮新鲜的陌生女生。

胡小妮拎着书包朝我走来,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先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椅子,然后才轻轻地把屁股放在椅子上。她坐得笔直,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她把书包里的文具盒和课本什么的,一件一件地摆在书桌上,非常没有必要地摆出很多,然后转过脸来问我:“这节是什么课?”

“几何。”我近乎彬彬有礼地告诉她。

她“哦”一声,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坐在教室的最右边,挨着冰凉的墙壁,所以可以把后背靠在墙上,可以惬意如酒鬼般地歪坐着。我可以用很大的角度偷看教室里的每一个人,看见他们都在看我,看一看我,又看一看胡小妮,之后纷纷冲着我挤眉弄眼。我一副矜持样儿,对他们的鬼脸视而不见,故意双眼放空,好像在出神地思考什么,其实只是在掩饰内心的激动与慌张。

几何老师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女老师,手里总是拎着一把大三角尺,她的瘦小,把三角尺

衬托得很大,在她举着三角尺,趴在黑板上画图时,就难免带给人一种正在攀登高峰的艰难感觉。在几何老师趴在黑板上攀登高峰时,我们的新同学胡小妮却在走神。她的眼睛虽然在看着黑板,眼神却是呆滞的。很明显,她没有在认真听讲,也许她是个对学习毫无兴趣的人。开始时候,她坐姿笔直端正,没有半节课,那笔直端正就不见了,像桥梁突然间坍塌掉一样,她的脊背迅速地弯成了一张弓。终于,她转过她那张百无聊赖的脸,懒懒地看着我,用麻木的语气问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

“啊?”

“我说你叫啥名?”

“我?”

“啊。”

“张健。”

“张健?我有个小学同学也叫张健。”她眉头微蹙,“哪个健?”

“啥?”

“我说你的名字是哪个健字?你是不叫张健吗?”

“健康的健。”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缓缓点头,若有所思,挺挺身体,做出认真地听讲的样子,但是听了一会儿,又坚持不住了,开始困倦地皱着眉眼看我,低声喊我:

“张健。”

“干啥?”我偏过头。

“没意思。”她愁眉苦脸地看我,食指像钩子那样在桌面上无聊地抠着。

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遇见了困难在求助我,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没意思这种困难,对我来说,倒真是个难题。我想,她这人倒是挺自来熟的,看来是没有把我当外人。想到这,我就有一点儿感动了,我决定告诉她一个真相,就是:

“我也没意思。”

“我看你听得挺认真呀?”

“我合计事呢。”

“合计啥事啊?”

我看看她,没有回答。

她嘻嘻一笑,神秘地把嘴凑向我,说:“咱俩出去玩会儿呀。”

“啊?”我吃一惊,她刚转学来的第一节课就想要逃课,“那哪行啊。”

“咋不行呢?”

“外面天儿冷,出去干啥啊?”

“也是。”她想想,点点头,又想想,忽然灵光一现,“咱俩下跳棋吧。”

“下啥跳棋?”

“你说啥跳棋,跳棋不知道?”她低头翻书包,拿出一盒跳棋,轻轻拍拍,给我看。

看来她是个堕落的老手,堕落工具随身携带,不过她使我很为难,毕竟我不是淘气的学生,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学生,可不敢上课时跟她玩跳棋,这简直疯了。

“上课呢咋玩啊?老师发现咋整?”

“我说你是不是男的?胆儿那小呢。”

“不是我胆儿小,真的,这上课呢……”

“那你不玩呗?”她的眼神带有些许威胁意味。

“不玩。”

“不玩拉倒。”她似乎生气了,赌气地把那盒跳棋塞进桌洞,扭脸看黑板,不再理我。

我讪讪的,没有再说话,继续目不斜视地听老师讲几何,但黑板上那些公理和公式,定理和定义,无论如何听不进心里,无法理解,像听外星话。我用手拄着脸,假装记笔记,拿眼睛偷瞄胡小妮,她坐在那儿,正心烦意乱抠手。她注意到我在偷看她,鼓鼓腮帮子,想起什么似的忙把嘴凑过来,低声喊我:

“张健。”

“啥事?”

“你会打台球吗?”

“台球?不会呢。”

“我说你咋啥也不会呢。”她既无奈又难以理解地看着我。

我惭愧地冲她笑笑。

“你看看你,张健,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会啥呢?你平时无聊都干啥?”

我想想,回答说:“不干啥,看看书。”

“哎呦?”她吃一惊,“看啥书?历史书噢?”

“小说。”

“小说?看啥小说?”

我把手伸进桌洞,鬼鬼祟祟地掏出一本封皮破破烂烂的老书,那是一本《水浒传》,一套三册,这是其中的第一册,是我从家里的床底下翻出来的,是我爸年轻时看的,纸页都发黄了,很有些历史。我有些难为情,把书递给她。

她接过书,拿在手里翻翻,还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咧嘴道:“我的妈呀,这是啥时候的书啊,咋都破成这样啦,你这是收破烂收来的吧?”

“你要是无聊,可以借你看看。”我慷慨大方地说。

“好吧,我看看,这写啥的啊?好看不?”

“反正我觉得贼好看,谁知道你呢,咋的《水浒传》你不知道?前几年中央台还播过电视剧呢,刘欢唱的主题曲,叫《好汉歌》,这你咋能不知道呢。”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胡小妮表现得很是安静,竟然看《水浒传》看得入迷了,每天都埋着头看这本破破烂烂的书,看到激动之时还要冲我感慨:

“哇塞,张健,武松是个狠人呀。”

“是,武松老狠了,看到血溅鸳鸯楼那块儿没?咔咔就是杀。”

天气每天都在变化,慢慢变得温暖,山坡在慢慢变绿,野花在慢慢绽开,枯萎的河床在慢慢湿润,拘谨的身心在慢慢舒缓。胡小妮的每一天却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依然在每天读书,读我那本破破烂烂的《水浒传》。因为上课时看小说不能光明正大地看,所以她会把书放在大腿上,埋着头看,这样的姿势时间长了就会脖子疼。她每当看书看到脖子疼,便会合上书与我讨论一会儿《水浒传》里的情节和人物,以此来放松自己。

“我觉得林冲武功最厉害,你觉得呢张健?”她认真地问我。

“我觉得武松最厉害。”我想了想,负责任地分析说,“但是林冲骑马,武松不骑马,这个也不咋好比,如果都骑马,武松可能打不过林冲,可如果不骑马,林冲未必打得过武松,可又如果,林冲骑马打武松不骑马,应该林冲会赢。假如你要说骑马打,我觉得林冲未必最厉害,别忘了没羽箭张清,连败梁山十五员大将呢。”

“他飞石头子嘛,等于现在的枪。”

就这样,胡小妮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把《水浒传》读完,读完后,把书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

“总算读完了,累死我啦。”

“我家里还有《隋唐演义》,你读不?”

“滚一边去吧,你真要累死我啊,我都要看吐了,下八辈子我都不看书了。我哪是看书的料啊,我能看完这本书,简直是奇迹,张健啊,我是被你给坑啦,带沟里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胡小妮变得百无聊赖,经常上课时劝我跟她下跳棋,在一节历史课上,我被逼无奈,举手投降,答应了她的疯狂要求。我们在书桌前沿堆了很多书,堆得高高的像堵墙,期望能遮挡住墙后那放肆的风景。她的跳棋不是我玩过的那种,是一种简化的跳棋,将棋盘铺开后,面积并不大。高高的墙,小小的风景,如她所说,你就放心大胆的玩吧,老师看不到的。理论上说,似乎确实挺安全。可我还是做贼心虚,放屁脸红。前面的历史老师是一个小老头,戴着特别大的眼镜,看起来脾气很不好,看着他,我的心像个烙馅饼的锅,又烫又油,别提多难受。

我和胡小妮正在你一步我一步地玩着跳棋,忽然感觉到气味儿有些不对,洋葱的湿辣与肥皂的干涩扑鼻而来,教室里面霎时之间没有了一丁点儿动静。我们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朝前面看,隔着课本之墙,就像趴在战壕里的两个士兵。我们看见历史老师阴着一张饿虎下山的脸,小步迅疾,正朝我们这里飞奔而来。胡小妮反应迅速,一下子把历史书按在跳棋上,再用双手捂住历史书,用又无辜又蛮横的眼神看着历史老师。历史老师定住身体,动如闪电,伸手去拽胡小妮的历史书,胡小妮立即用力下压,便拽不动,再拽,还是拽不动,就恼了,厉声命令胡小妮把手拿开。

胡小妮说:“老师你干啥抢我书?”

历史老师说:“别跟我整没用的,赶紧松开。”

胡小妮说:“我不。”

历史老师勃然大怒:“你不?我看你怎么不的。”手上突然发力,如暴风骤雨,哗啦一声,将历史书夺到手中,与此同时,一些棋子跳到地上。

“这啥!”历史老师气得手直抖,指着地上的棋子,质问胡小妮,“这是啥?”

胡小妮说:“纽扣。”

历史老师脸都气拧巴了,猛喊一声,都喊得破了音了:“给我出去!”

胡小妮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地起身朝前走去。

“你干啥呢?”历史老师目送胡小妮走出教室前门后,想起我来,怒问靠墙缩在最里边的我,“你装什么没事儿人,你也给我出去!”

我不敢说话,站起身,默默地朝教室前面走,听见历史老师在后面咬牙切齿地嘟囔:真是反了天了,什么学生都有,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没有敢在我课上下棋的……

我在同学们幸灾乐祸的注视里走出教室,一路把头垂得很低,低到快要插进胸腔,觉得太丢人,我从小老实巴交,哪有过这么“露脸”的时刻啊。我把门从身后关好,看见胡小妮背靠着窗户站在走廊里,在冲着我嘻嘻笑,说:

“妈呀张健,咋脸色这么白呢?”

我恼羞成怒地瞪着她,“我就说不能上课玩,你非要玩,这下好,咋办啊?”

“能咋地啊,瞅把你吓的,还能死咋的。”

“历史老师肯定告诉老邓。”

“怕啥啊,别怕,有啥事我罩着你。”她豪迈地扬着脸。

我白了她一眼,郁闷地靠墙站着,内心里波澜起伏,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她站在我对面,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不时没心没肺地东张西望,要不就嗤嗤傻笑,不知为何那么高兴。我想,她的脑子可能有问题,是的,不然为啥大老远的转学过来呢,就是因为这个。想到此,抬头看她,她已经面向窗口,眺望着窗外的风景,面带微笑,好像更高兴了一点,嘴里说:张健你看,树叶长出那么多了,夏天就要来了。我烦躁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忽地转过脸,满脸兴奋地说:“咱们俩出去玩啊?”

“你疯了吧。”

“你才疯了呢,胆小鬼,跟娘们似的。”

“你说谁娘们?”

“说你娘们,咋的?不同意噢?你本来就娘们,要不咋不敢跟我出去玩呢。”

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教室门突然被打开,历史老师的脑袋猛地探出来,呵斥道:“不许说话!咋还不老实呢,有脸没?你们有脸没?”说完把脑袋一缩,门被摔上了。

胡小妮模仿历史老师,怪腔怪调地说:“有脸没?你们有脸没?”又走过来冲我说:“说你呢,张健,你有脸没?”

我无奈地把脸转向一边,不看她,不理她。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往楼梯口那边拽。我被拽了个猝不及防,险些一个趔趄跌倒。

“你干啥啊?”我站起来,气急败坏地问她。

她也不说话,闷着头,双手像两把大铁钳子,死死地钳住我的胳膊,而且力气很大,一路拽着我朝前走,我想往后挣,可竟然挣不脱她,就这么狼狈地被她一路给拖下楼梯,并且拖出了教学楼。

“不是你要干啥呀?”我跌跌撞撞地问她。

阳光明媚的天气,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俩穿过操场,朝大门口的方向走,一路看见操场边的树上是一团一团的绿色,是的,夏天来了。

“到底去哪儿啊?”我追问,并且忧心忡忡,“这不作死呢吗,嗯?”

“不知道,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本地人,对这里不熟悉。”她边拽着我朝前走边说,“顺马路赶着走吧,走哪算哪,好不?”

“不好。”

“不好也得跟我走。”

漫无目的地在小城的街道上乱走,走着走着,胡小妮忽然指着前面惊喜地大声说,前面有一家台球厅,走走走,我俩打两杆去。我说我不会打。她说,我教你。我不想去那种地方,便站着不动。她拉着我的胳膊,用力拽我,拽了几下,拽不动,过来推我,嘴里鄙夷地数落,你说你这人,咋磨磨唧唧的呢,课都逃了,还装什么正经人。我听了不高兴,但想想也是,就半推半就地跟她进了台球厅。我想我这回是真他妈的堕落了。

台球厅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半大的早早退学的孩子在游戏机前面围着玩“拳皇”。老板是一个慈祥的小矮胖子,有一张根据弥勒佛雕像仿造出来的脸,正坐在电视机前面抽烟,电视机里放着一首粤语歌的MV,歌我熟悉,叫《千千阕歌》。

胡小妮走向杆架,拿起一把杆,射击瞄准似的把眼睛贴到杆上往杆的前端瞅瞅,一副专业的模样,看了看,又换了几把杆,一番比较后选定了一把。她让我也选一把杆,我随便拿了一把。她拿着球杆,半趴在桌沿,麻利地开球,球撞得很响,啪一声,进了两个球。咋样,还行噢?她得意地看我一眼,笑笑,歪着脖子像模像样地观察球桌上的形势,再次俯身,把放在球案子上的手指翘得高如弯钩,又撞了一下球,这次没进,遗憾地咕哝一声:白瞎了。

“换你了。”她退后几步。

我颤巍巍地架好了杆,摆好姿势,右手猛一用力,杆的前端却没有碰到球。

“重来。”她下命令。

我又摆好姿势打出一杆,还是没有碰到球。

“咋这么笨呢,重来。”

这次我趴在案子上瞄准,像猎人打猎一样,瞄了好一会儿,才击出一杆,这回倒是碰到了球,不过球只是原地旋转,像冰上的陀螺一样,杆头只是擦着了球的边。

她无奈地翻了个环环相扣的白眼,蹙眉道:“比我爷都笨。”走过来,比比划划地教我怎么打球,“你把放在案子上的手离白球近点儿,对,这不就容易打着球了吗。”

我把手向前面挪了挪,眼珠子几乎粘到球杆上面,瞄准,猛的击出一杆,这次终于成功。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了呗。”

我直起腰,气喘吁吁地说:“可惜没进。”

“挺好的,像点儿样了,你得多练,张健,多练知道不?”

“嗯呢。”

我和胡小妮一共打了四局,她理所当然地赢了四局。我输得灰心丧气,而且累得腰酸背疼,惊觉这其实是一项重体力运动。她掏钱给胖子老板,结账后,带着我走出台球厅,边走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呀,还得多练才行呢。

练啥练啊,我心想,也就这一次,逃课打台球,真是疯了,怎么可能有下次。

“走吧,回学校吧。”我说。

“再逛逛呗。”

“不行。”我态度坚决。

她见我有点急了,只好悻悻地说:“好吧,那就回学校吧。”

我们出了台球厅后往学校方向走,走出去没多远,走到修理手表的那个小铁皮房前面时,看见黄毛迎面走过来。黄毛忽然在街头遇见到我,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表情,好像看见了复活的死人。张健?他走过来,困惑道,你怎么没在学校上课?可以说,他是我最厌恶的人之一,也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不祥的感觉立即将我笼罩,心脏被鱼钩钩住一般高高地吊了起来。我愣在那里,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他甩了甩满头枯草般的黄发,眼珠滴溜溜转转,看看我身边的胡小妮,看看我,再看看胡小妮,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露出猥琐的笑容,用一种刮目相看的语调冲我说:

“哎呦,张健,行啊,长本事了哈,竟然敢逃课带小丫蛋逛街,哥佩服你。”

我面无表情地垂下脸,不说话,仿佛在绝望地等待某个必将到来的灾难。

他点点头,做作地叹口气,又说:“唉,今天你在学校外边遇见我,算你倒霉,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让你等着这一天,这回咋说?嗯?你不是有本事告状吗?去学校告状吧,随便,跟你说,我不念了,学校管不着我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了,麻溜儿的吧,把欠我的三十块钱还我,再给我道个歉,咱们俩的事算两清,要不,今天这关你别想过,可不是吓唬你噢,我这话说得透彻吧?讲理吧?”

“我没钱。”我紧张地看着他说。

“别整那没用的,不好使。”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稍息的姿势站立,伸到前面的那条腿踩了电门似的直抖,不时潇洒地甩甩遮住眼睛的长发。

“我真没钱。”

“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他抬起手,用食指一下下用力点我的胸口。

“真的。”我近乎哀求。

“非逼我动手是不?是不张健?”他推我一把,伸手去翻我的裤兜。

胡小妮突然大声说:“你凭啥翻人家裤兜?”

黄毛歪过脸看胡小妮,“咋的?我翻他裤兜关你啥事?”

“你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他欠我钱不还,小丫头片子,逼逼啥,你有本事你替他还。”

“你这是抢钱,啥他欠你钱啊,以为我不知道呢?”

黄毛撇嘴冷笑一声,嘲弄地说:“小丫头,脾气还挺冲,给我消停地在那儿呆着,再瞎逼逼没你好果子吃,知道不?别以为女的我就手软。”

“听你这话,你还要打我咋的?来啊,打啊,装什么大粪。”

“我操,你说谁?”黄毛听胡小妮说自己装大粪,脸色立时变了,丢下我,快步朝胡小妮走去,用手指着胡小妮鼻子,“说谁装大粪呢?”

“说你,就说你。”胡小妮昂首挺胸,无畏地与黄毛对视。

黄毛用力推了胡小妮一把,怒道:再来劲我打死你信不?胡小妮没站稳,单腿跪在地上,站起来,忽然跟发了疯似的,嘴里喊着:你敢打人,敢打我,我跟你拼了。张牙舞爪地朝黄毛扑过去,手脚并用,乱踢乱打。黄毛没想胡小妮脾气这么暴,有些吃惊,赶忙抱着脑袋往后躲闪,可脸上还是被胡小妮的手给挠了一下。黄毛大怒,飞起一脚踹在胡小妮的肚子上。胡小妮正往前冲,忽然被踹了一脚,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我见胡小妮被打,一股烈火猛冲心底窜起来,立即冲上去,因为没有打架经验,不会打架,所以既没用拳打,也没用脚踢,而是情急之下用右胳膊勒住了黄毛的脖子。黄毛一下被勒弯腰,撅着屁股,脑袋急忙往出拨,可我使出全身力气勒他的脑袋,他的脑袋怎么也不能摆脱我的咯吱窝。“张健,你他妈给我松开!”他急躁地大叫。“我不!”我固执地大声说。黄毛恶声咒骂,试图摔我,给我摔倒。我弯下腿,屁股下坐,重心压低,使他无法将我摔倒。我的重心一低,他更难受了,屁股撅得更高,并且喘不过气。他张着大嘴,忽然咬住我的手,牙齿瞬间狠狠地咬破我的皮肉。我疼得叫起来,胳膊松开了他的脖子。他直起身,脸红得发紫,呼哧气喘,眼角挂着泪花。“我操你妈,张健。”他冲过来,一拳打在我的胃部。这一拳打得又有力,又精准,我感到胃部瞬间有种被闪电击穿的感觉,疼得立即捂着肚子弯下腰。这时很多路人和街边商店里的人都已经围过来,他们在黄毛还要继续殴打我的时候,将黄毛拉住,并将要去打黄毛的胡小妮也给拉住。

“小孩子打什么架,不许打架,都回家去。”人群里,一个喉咙粗哑的中年男人用颇具权威的声调大声说。

黄毛龇牙咧嘴,气愤难平,挣扎着,非要打我,在听到男人的声音后,扭头看了男人一眼,乱动的身体这才停止下来。“你给我等着。”他指着我,丢下一句,转身挤出人群。

我的肚子特别疼,疼得站不起来,蹲在地上不动。胡小妮赶忙走过来,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搂着我的肩膀,关切地问我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能不能站起来。

“没事。”我摇了摇头,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来。

“真不要去医院吗?”

“不用,没事儿。”

“那你回家吗?”

“不,回学校。”

“我去找个车吧,咱们打车回去。”

“不用,不用,没事的,没多远路,走回去就行。”

胡小妮扶着我的胳膊,我们并肩往学校的方向走。

“唉,都怪我。”我叹气,自责地说。

“咋这么说呢?不怪你,怪啥你呢。”

“怎么不怪,要不是我非要出来玩,也不会遇见那个王八犊子。”

“你没事儿吧?”她挨了黄毛一脚,我担心地打量她。

“我?我没事儿,我可皮实呢,就是给我衣服踹埋汰了,王八蛋,你说他怎么那么不是东西啊?连女的都打,真他妈恶心。”

“是,他就是那么恶心。”

回到学校,正是午休时间,我回到座位,因为肚子疼,在书桌上趴着。胡小妮在座位上坐了会儿,起身出去了。过了会儿,她拎着一塑料袋各种吃的东西走进来,是刚从学校里的小商店买的,放在我的书桌上,让我吃。我摇摇头,说肚子难受,不想吃东西。她说不吃东西哪行,不能不吃中午饭啊,就拿起一袋小食品,撕开,塞在我的手里让我吃。我直起腰,靠在椅背上,伸手在包装袋里抓了一个,看着像薯片又不是薯片,扔在嘴里嚼。她问我咋样,好吃不。我说还行。她说那你多吃点,又给我撕开一袋面包。我接过面包,她又抓起一根火

腿肠,问我嫌弃她不,我说不嫌弃,她就用门牙把火腿肠的一端咬开,剥了剥皮,塞到我的手上。我说够了,你吃吧。她说好,自己拿起一袋锅巴嘎巴嘎巴吃起来。

我嘴里吃着东西,心里却惶惶不安,想着黄毛的事。我知道黄毛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找我麻烦,什么时候找?怎么找?今晚他会在放学路上堵我吗?

胡小妮忽然扭头问我:“张健,那王八蛋是谁啊?干吗非说你欠他三十块钱?”

我犹豫一下,说:“知道我在你之前的那个同桌是谁吗?”

“是谁?”我好奇地盯着我,“我不知道。”

第02章

我们学校每学期都要重新分班,新学期开始后,我的同桌陈露分到隔壁班,而隔壁班的秦薇成为了我的同桌,陈露是我的异性好友,我这人朋友少,陈露离开后,我感到不舍,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秦薇与陈露是好朋友,而且小学时就认识。

秦薇身体不好,弱不禁风的样子,经常生病,所以经常请病假,有一回,她请了好多天病假,许久没有来上课,同桌位置总是空的,我的心里就也有点空落落的。那天早上,我背着书包独自往学校走,快走到校门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扭头,见是陈露。

“吓着你了?”她调皮地笑了一下。

“没有。”我笑着摇头。

我们俩并肩往校门里走。

“知道不?”她忽然说。

“知道啥?”

“秦薇的事。”

“秦薇啥事?对了,她到底得什么病?在家歇了这么多天。”

“你不知道?”

“不知道呀。”

她站住脚,扭过脸看我,神色异常,不安地调整了一下书包带在肩膀上的位置,说:“她可能不会再上学了,她得白血病了。”

“白血病?”

“嗯对。”

我吃了一惊,虽然对白血病到底是什么病并不了解,好像也没听说身边有谁得过那种病,但不知道是从电视里,还是从杂志里,得到过关于白血病的讯息,隐约意识到,那应该是一种可怕的病。“白血病,是不是很难治?”我惶恐不安地问。

陈露摇头,“我也不太知道,听我老姨跟我妈闲聊时说过,说这种病很难治,就算能治好,也要花很多钱,秦薇家那种家庭,肯定没有那么多钱治病的。”

“那咋办啊?”我紧张起来。

她低下头,似乎没有看我的勇气,声音也不觉中低了下去,近乎喃喃:“我问过我妈这个问题,我妈说,我妈就说穷人得这种病,就只有两个字,等死。”

我打了个寒颤,等死两个字,是我至今听到过的最残酷的两个字。

我有种窒息的感觉,感到呼吸艰难,发了好一会儿愣,才说:“那她现在在哪呢?”

“听说在医院。”

我们俩商定午休时去医院看望秦薇。

到中午时,我们俩出校门后,直接打车来到秦薇所住的医院。因为不知道秦薇住哪个病房,我们在病房区转来转去,在每一扇病房门的外面朝里面张望。在深色地面的走廊里不断走动,不断与一些脸色黯然的人擦肩而过,或背向而行。陈露说,我们还是问问医生吧。我

说问哪个医生,她说一楼前台的那个。我说好。我们俩决定到前台去问那个护士。没走几步,陈露忽然定住了脚,说她找到了。我靠过去,跟她一起透过病房的门窗往里看,看见病房里,靠近南窗的那张病床上坐着一个人,认出她并不难,她就是秦薇,与我之前对她的印象相比,此时的她似乎要苍白一些,更加消瘦一些。

陈露推开门,小声喊秦薇:“秦薇。”

秦薇看见我们,惊讶地睁大眼睛。“小露,张健。”见我们朝她走过去,她弯起眉毛高兴地笑起来,她说:“你们咋来啦?”

陈露走过去,走到床边,用轻快的语调笑说:“我们听说你生病了,过来看看你,咋就你一个人呢?我姨呢?”

秦薇说:“她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回来。今天是周几呀?不上学的吗?”

我站在陈露身后说:“上学,现在不是午休吗。”

秦薇“噢”了一声,靠着床头,欢喜地看着我们,说:“我没事,大夫说我身体虚,还不能回学校,我妈说养养的,身体一恢复好,我立即就回学校。”

我有些惊异,怀疑陈露是不是听错了,秦薇得的不是白血病。

“着啥急啊,你身体一直有点弱,好好养养,养好再回学校。”陈露说。

“那倒是,你知道,我打小就身体不好,确实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好的。”秦薇同意地点头,脸泛忧伤,随即那忧伤被浓郁的焦虑取代,“可我不急不行呀,落下多少课啊,我怕落得太多回去后跟不上了。”

“有啥跟不上的,这学期刚开始,每科课本我都翻了,没啥玩意,都挺浅的,你别为这事操心,你呀,你就好好的养病,把身体彻底养好了,以后不也省心吗,不然没养彻底,回去后又三天两头的生病请假,不是更耽误事吗,你说对不?”

“嗯,你说得对。”

秦薇拉陈露的手,让陈露坐,也让我坐,我站着没动,说不爱坐,陈露顺势坐在床沿。

“你们中午过来,是不没吃饭呢?来,一人吃个苹果吧。”秦薇伸手够床头柜上的苹果。

“别,我们吃过了,你别动,我们不吃。”陈露忙往回拉秦薇的胳膊。

我也赶忙说:“对,我们是吃完饭来的。”

陈露说:“你饿没?你吃点东西吧,我给你削个苹果噢?”

“我不吃,我不饿。”

“你得多吃,你瞧你胳膊多细,你多长点肉,抵抗力就强,就不爱生病。”

“没胃口哇。”秦薇苦着脸。

“没胃口也得吃,吃饱了才有能量战胜病魔,你说对不?”

“嗯对。”

两个女生脸对着脸在那说话,你一句我一句的,我只是在一边看着,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概过了十五六分钟后,陈露扭头看我,问:

“张健,现在几点了?”

我抬手腕看我的电子表。

秦薇忙说:“哎呀,我忘了,你们下午还有课呢,快回去吧,别晚了。”

陈露站起身说:“那我们走啦,我们一有空就过来看你。”

秦薇高兴地说好。

秦薇的事,学校很快就知道了。那天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班长通知大家先不要走,说一会儿邓老师有事情说。很快,邓老师走进教室,走到讲台上,说有个事情跟大家讲一下,就是我们班的秦薇同学,得了白血病,治病需要大笔手术费,希望大家为自己的同班同学,献出一份爱心,明天学校会进行捐款,大家回去后准备一下。由此我才终于确定,秦薇确实

是得了白血病,当时和陈露去医院看她,她好像并不知道,那么现在呢?知道没有?知道后会怎么样呢?我的心里太难受,根本不敢去想。

回到家里,在跟我爸吃晚饭时,我跟他说了给同学捐款的事。我爸在听说是个女生,并且得的是白血病时,痛心地叹了口气。

“捐多少?”他问我。

“老师说自愿捐款,多少都行。”

“你想捐多少?”

我想了想,试探地开口说:“三十块钱?”

我爸愣怔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说:“三十块钱,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我们家是什么家庭,你也知道的,三十块钱不是小数目,够买一辆质量好的二手自行车了。”

我当然知道,对于在一九九九年位于东北小城的我们家来说,三十块钱确实不是一笔能够随意处置的钱。我当然也知道,我爸每天上班,还在骑那辆破旧的老自行车,换辆新的二手自行车他是早有打算,可是一直都没有舍得钱换。

我沉默不语地坐在那儿吃饭,我想尽最大的力帮助秦薇。

我爸静默了一会儿,说:“那就捐三十吧,她是你的同桌,你们是有缘分的人。”

我的心忽然变轻,像一片羽毛被微风吹起,我仰着脸看他,心中充满崇拜与感激。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爸给了我三十块钱的第二天,我走在上学路上的时候,竟然倒霉地遇见了黄毛和王福东。后来我知道,遇见他们俩并非偶然,而是他们知道学校通知学生为秦薇捐款后,料定第二天学生们手里的钱要比平时多一些,所以特地守候在学校周边,堵截那些上学路上的学生。王福东比黄毛大一些,早早辍学,两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专爱干欺负学生的事。他们是强盗,抢劫学生的强盗,尤其是我的强盗,我读初中的时候,他们就总是搜我的身,抢我的钱,现在我已经成为高中生,他们依然如往昔那样将我视作待宰羔羊,无法摆脱他们。一切都是惯性,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往往都是从童年时就注定了的,甚至是永无“刮目相看”之日的。

王福东蹲在巷子里面抽烟,拦住我的是黄毛。

“张健,站住,过来。”他摆手,让我走近。

我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张健噢,我有事,急等用钱,你借我点儿钱呗,过两天还你。”

说得真好听,可惜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我没钱。”

“张健噢,别跟哥整这些没用的行不?每次你都说没钱,不腻噢?”

我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蹲在巷子里的王福东啐了口唾沫,嗓门尖利地大声说:“我说你跟他废啥话呀,吃饱了撑的咋的,一会儿都上课了,学生都走光了,能不能别在那儿浪费时间。”

“听见没?东哥急了,赶紧的吧,别等我动手。”

我站着不动。

“逼我是不?”黄毛弯腰掏我的裤兜,我一把捂住裤兜,捂得紧紧的,他的手伸不进去,便抬起脸恶声威胁我:“手拿一边去,听见没?痛快儿的。”

我还是死死捂着裤兜。黄毛咒骂一声,抬手打了我一嘴巴,趁我身体往后摇晃的瞬间,他的手快速伸进我的裤兜,一把掏出里面的钱。我慌忙去抓他的手腕,死死抓住,用哀求的声调对他说:“求你了,别拿这钱,这是我捐款的钱,给秦薇治病的。”

“治个鸡巴病,我看你有病,滚边去!”他用力往回挣,想摆脱我的手。

我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一个劲儿求他把钱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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