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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故事集

前言

这些故事曾是我在一个周报上的专栏。断断续续写了七年。一开始,我这样写,后来我就那样写。你会发现前面的故事和后面的故事风格不太一样。后面的那些,更自在、更松弛。但前面的那些,或许更贴近一些真实的时刻。它们各有自己的意义。我保留了每一篇故事的写作时间,其中有那么几篇,和一两个时代事件有关。也许你能想起来。但想不起来也无所谓。

有那么一些时刻,我感觉到写作的力量。它让我对世界产生些微的影响力。我通过写这些故事和这世界发生了联系。这句话看来简单,我自己想来却觉得很荣耀,有时为之激动不已。我希望我的故事看上去很像真的在这世界发生过,但又与真实世界有一点不同,我就像是这些秘密之人、秘密生活、秘密光芒的保守者,现在我将它们说出来,就只说一点点。我真的写出过一些很好的故事,但也写出了不少平庸之作。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看到它。你是我曾和这世界发生联系的见证者。谢谢你。翻开这本书的人。你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看起,每次不要看很多。这样我们可以在一起,待久一点。

热爱发明的年轻人

有一个热爱发明的年轻人,他做了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专门用来……做爱。当然。

因为他不是很富有,也没有专门的实验室,所以他只好用朋友和自己家里现有的一些家电来做这个机器人。材料虽然简陋,但因为饱含了爱心,他并没有把这个机器人做得很能干,比如又会洗碗,又会拖地,又会洗衣服……他想到夜晚的时候,也许还要和这个机器人拥抱在一起,说一些秘密的话,做一些温暖的事,所以,他还蛮心疼这个机器人,舍不得让它做太多事,只要做做爱就好。

这个机器人,有一个旋钮,旋钮是从微波炉上拆下来的。所以当他使用它的时候,可以选择“高火”“中火”“低火”或“解冻”,还有一个计时器,他可以旋到他想要的时间。

旋钮之外,机器人还有几个按钮,有的按钮上画了一碗米饭,有的按钮上画了一碟鱼,这表明它有不止一种运转方式。他有时按米饭,有时按鱼,两种他都很喜欢。

嗡嗡嗡,这个机器人的噪声也很大,运转起来像洗衣机的波轮在转,左转转,右转转,组装的时候,他很小心去除了“甩干”功能。

这个机器人,还有一个值得骄傲的三相插头。这表明它是一款摩登、合格、安全又专业的机器人,使用时需要独自占用一整个插座。他床头的夜灯就不能开了,只有它小小的液晶屏上闪烁出蓝光。

它可以稍微变热一点,也可以稍微变冰一点,“低火”,“解冻”,“低火”,“解冻”……用它可以很方便地玩冰火九重天。闷热的夏夜,旋钮长久地停留在“解冻”挡,空气在机器人身上凝结了水汽,浸湿了他的床单。

每次,当他听到“叮—”的一声,隆隆的马达声停止,机器人眼睛里的光也熄灭了,身体也慢慢冷下去。四周变得很安静。“叮—”他真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一刻。

这个热爱发明的年轻人。在旁人眼里,他非常奇怪,冰箱、洗衣机、微波炉……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他看见这些家电时,眼神都非常温柔,并且,每次当他听到“叮—”的一声,嘴角就会浮现心满意足的微笑,睫毛也会垂下来,神情恍惚,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2006.06.01

美鸡工坊

“美鸡工坊”是这样的一个工坊,它也默默地开在闹市区,大小也有十几坪,有透明的玻璃橱窗,从橱窗外看进去,店里悬挂着的都是一些毛绒玩具,小动物、小男孩,也有些像是塑料制品,小小的盆花、猪型存钱罐、小家电模型,比如滚筒洗衣机、小电饭煲、电熨斗、电话机之类的,它们在隐约的光线中闪烁着细小的光泽。

看起来,就是一个玩具店吧,每一种玩具也有大有小,整齐地排列在那里,也有汽车模型和变形金刚,这样可爱的店铺,何苦名字里还带有一个刺眼的“鸡”字呢。

但美鸡工坊里的所有物品,的确是用来美化男人的那一小只鸡。所有摆放的小物件,材质柔软光滑,底部都有一个圆孔,粗细各不相同,男人们可选择适合的型号,将自己的鸡鸡放入内里。在恋爱的时候,男孩子拉住女孩的手,引导她伸入自己的裤内,握住裆中那一只以上等橡胶和植绒工艺制成的、手感极佳的小小泰迪熊;或是拉下裤链,弹出一只眼睛明亮、耳朵细长的小兔子;或是掀开被子,赤裸的身体中央,竟有一个手执扫帚、安静的小雪人(圣诞夜或有“MerryChristmas”字样)徐徐立起,这样那些过于羞涩胆小的女孩子(尤其是处女),就应该是被这样一只精心装扮的鸡鸡感动,而不再会被鸡鸡鲁莽嚣张的样子吓到吧。

和家居型女孩子在一起,小家电模型也是不错的选择,男人们在下身隐藏着一台古典橡胶电话机,上面还逼真地做出了一个可以拨动的圆环。更昂贵的则植入了五色的LED灯珠,可以闪烁出心形及恋人的名字,又带有自动录音或发声系统,可以录下对恋人的表白,在关键时刻播放,也可以放送最流行的情歌。以一枚纽扣电池供电,附赠128M存储卡。一台造型可爱的小电视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上面竟然有一小块液晶显示屏,男人们可以用手机或摄像头录下示爱视频,在这台小电视上播放。

因为这个小小的美鸡工坊,男人们的情欲之路平坦了一些,女孩子们都愉快地丢失了自己的贞操。但也有骄傲又敏感的年轻男人,有时看着身体上那一只小兔,或是一口平底小锅,或是一小台隆隆作响的洗衣机,心中悲凉得落下泪来,他心疼他的身体,也心疼他自己,他们都太辛苦了。

2006.07.01

窗口

有一个人,他长得很好看,被选去做演员,但又一直不得志,只好去演小电影,但他又不肯放低身段做小电影的男主角,只好做男配角。在不同的小电影里,有时他会一直站在窗口,扮演悲伤的偷窥者,看窗外的男女主角卖力地表演(他们都没有他好看),镜头偶尔会拉近他的脸,他一句台词也没有(反正那些主角也没什么台词),也不需要什么动作(反正那些主角也只有那几个动作),他只要呆呆地、伤心地看着就好。有时他扮演偶尔来访的推销员,有时扮演司机,有时拿着画框走来走去,有时则中途拨打电话给那些辛苦的男女……在小电影里,枯燥的日常生活变得更加枯燥、更加令人难以容忍,他的镜头常常被人不耐烦地快进掉。但好在,对一个有志向的小电影导演来说,他这样英俊又沉默的配角仍是必要的,肉体表达不了的情感,可以靠他来表达。但大多数这样的导演,又有多少复杂的情感要表达呢?不过是同样的不得志、无奈、麻木和感伤罢了。

像他这样好看到不真实的演员,演的都是冗余的普通人,做冗余的普通事,这似乎和他当初的梦想完全相反啊。不过,在成年人的情欲世界里,这样古怪的矛盾到处都是。电视征婚节目里那些尽量穿了最好的衣服,精心打扮仍显得疲惫平凡的普通人,在镜头中展示自己做的菜、织出的毛衣,介绍家庭情况,对着一个虚空的爱人,做着质朴实在的事;和日常生活里,面对实在的爱人,却要不断做出虚幻浪漫的事来打动对方,也是完全相反的。

她和男友看过好几部他参演的小电影,一直没有发现他。和男友分手后,这些小电影成了她在深夜里忘却孤独和恐惧,治疗失眠的秘密武器。她把一部电影反复看了几遍,直到对主角们巨大的身体部位感到厌烦,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原来小电影里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啊。

在一个喜欢《星球大战》,一直梦想着拍科幻片的导演的影片里,他出演了最复杂的角色。导演在男女主角身上涂满银粉,把他们装扮成机器人,拍摄出来的动作格外精确冰冷,还配上金属关节摩擦的咔嗒声,他则是制造机器人的科学家,在观察室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们。他的眼神就像皮格马利翁注视心爱的雕像一样深情忧伤。从此在她的幻想世界里,也有了科学家的一席之地:“啊,科学家!我爱你……”他,小电影的小配角,仅凭千篇一律的表演,就为一个普通女人开启了一方新的小窗口。不止一次,她对屏幕上的他说:谢谢你!好看的人!

2007.06.13

女色情小说家

她是个一天到晚在家里打扫、烹饪、擦洗台面的妇女,心里却暗藏着山呼海啸般的热情。她结识了一些秘密的朋友,隔段时间就会聚在一起。

他们是这个城市里的色情小说家。这个头衔说起来这么耸动,其实围坐在那里的,只不过是些普通人罢了。他们有的是专门抄写报表的公司小职员,有的是邮递员,有的在书画社教人写毛笔字,还有的是像她这样微胖的家庭妇女。大家年纪也都不小了,写这些故事也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或许只为了圆一圆心中的文学梦。

他们的聚会倒是很热烈的,桌上摆着一些茶水和瓜果,花生瓜子也有的。每个人都准时到了。近来大家都遇到了写作上的困局,一向坚持hardcore写法的报表男,本来信誓旦旦要写出一部几十万字的恢弘巨制,结果只写出了几千字而已。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写到最后会觉得很乏味呢。人物只有两个,也不能像《红楼梦》那样加那么多衣饰、容貌、体态的描写,动作也单调,形容词用来用去都是那些,两个人也说不了什么话。”报表男说,“写到后来,不免要增加人物,各种组合都试过一遍,各种招式也都试过一遍,最后,我竟然不得不翻阅辞书,查找资料,看看还有哪些可能性。上周末还去了博物馆,观看古人发明的种种工具。一个色情小说家这么勤奋好学,未免也太可笑了。”

“所以呀,还是要加些情节的。”一个女人说,“要有一些感情纠葛,也要有些环境描写。”她常常不小心把色情小说写成爱情小说,报表男因此有些看不起她。

“对话也很重要的,不要忽略人物的对话。”书画社男人接过话头。他常常把他对新闻事件的看法和思考写到故事里,男女主角一边辛苦地劳作,一边还要进行大段大段的论辩,论辩获胜的一方也会更先获得快感。他的故事比较枯燥,大家都不爱看,但他偶尔会为他的故事画上水墨插画,凭着一技之长,他也算站稳了脚跟。

大家讨论得这么激烈,她却微微地走神了。几天前,她的男人发现了她写下的那些故事,每天晚上回来都看一点。

“喂,你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她的男人忧心忡忡地问她,“或者,我也要试试那些奇怪的姿态和工具……”

“不用的,那只是小说而已。”她说。

“那你为什么要写它呢?”

为什么呢?在白天,男人去上班,孩子去上学,她独自在家里,在无穷无尽的家务的间隙中,坐在电脑前写小说。男人和女人在她的故事里缠绕在一起,她极力描述他们的身体,描述那些强烈炫目的欢乐,就像千万枝紧闭的花骨朵突然绽放。偶尔她也会停下来,去卧室和自己相处一会儿,然后睡个舒适的午觉。

“只是有点寂寞罢了。”她说。

“嗯,写得还不错嘛。”男人抱住她。这时她已知道,她是个成功的女色情小说家了。

2007.06.27

女历史学家

她和他谈论起各自最狂野的幻想。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的只不过是两个人在十字街头的玻璃房里,而且还只是单向玻璃,两个人,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面,听到外面的车声和人群的喧闹声,但外面一点也看不到里面,甚至,房屋顶上站个警察、立个红绿灯也是可以的。作为一种幻想,竟然还生怕被人看见,还要做足安全措施,实在也是够怯懦的。

不过这个幻想却意外获得了他的赞许。“比起我的不知道要狂野多少了。”他说,“我的,只不过想试试从背后来罢了。”

“这的确是格外朴实的幻想。”她以鼓励的目光注视这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我的幻想虽然有单向玻璃之类的工业元素,却和你的一样,起源于非常古老的年代。”

她的幻想无非是在众人之中公开地交合。在远古时代,人们居住在洞穴里,赤裸着大部分身体,他们活动范围很小,做这些事时很难避开部落里的人,并且,在他们的生活里,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蓝天白云,月亮和星光,河流和草丛。

“所以,文艺作品中最常见到的、在野外交合的描述,这些居住在城市的作者们津津乐道、自以为特别的终极幻想,也和我的一样,不过是吻部突出的祖先们常做的事罢了。你和我的这类幻想其实是向远古祖先的致敬。可以称之为原始时代性幻想。”她向他展示了一些原始人壁画的幻灯片,上面有两个关系亲密的简陋的裸体小人,有些云朵和星星,还有好几个在一旁跳舞的人。

“在幻想中加入工具,就有了农耕时代的特色。”她又给他看一个老人写的文字,他用锄头、犁、镰刀等器具来协助描述一场欢爱。“他年纪比我们大,性幻想却比我们的要年轻多了。”农耕时代,人们对身边的自然美景视而不见,一心希望有更好的工具来增进农耕效率,他们最狂野的幻想也是工具主义的,灯草也会幻化成人形,变成灵活可用、近乎万能的工具,而且可大可小,便于携带,“堪称农耕时代性幻想的顶级之作。”她以喘息般的语气赞美道。

两个人在飞机、轮船、火车或汽车上相遇,秘密地交欢,其他乘坐者却只在无奈地忍受乏味的旅途。“人们常以骄傲的口吻叙述此类幻想,它看似炫目,但最多只可追溯到18世纪。”她说,“工业革命时代出现了工厂、大型机器还有交通工具。人们可以移动到远一点的地方来相爱了,女人们也开始幻想去遥远的国度做蜜月旅行。”她向他谈起一部写于1957年的外国小说,“里面有一段在飞机上的描写。在当时真是石破天惊。”

“真高兴,亲爱的女历史学家。原来我们在性幻想上都一样是原始人。”他拉住她的手。结束这场颇见考据功力的谈话,他邀请她来试试他的幻想,“至少,这比你的要好实现多了。”

2007.07.05

女管理员

在这个城市的一角,有一棵看起来很古老,又忠厚可靠的树,它的身上,当然有一个洞,洞的高度刚好适合一个人站着对它说话。在一些白天,或是浓重的夜晚,有人秘密地赶来,对着树洞倾诉他们的心事。

这棵树完全是一棵真实的树,它每年增长一圈年轮,树枝上四处垂下长须,泥土里暗藏着庞大复杂有如迷宫的根茎。但用于倾诉的树洞,却有一个专门的管理员。她的家族世代掌管这个树洞,每天晚上,她从一处秘密的通道抵达这里,倾听并整理每一个倾诉者的录音,然后给这些录音编号。在过去,她的祖先不得不手执纸笔,二十四小时坐在这里,将人们的倾诉快速记录下来,现在好了,她安了新的录音设备,白天她去一个公司上班,夜晚再过来。有时她待得久一点,正好碰见有人过来倾诉,她会打开秘密安置的小风扇,给他吹去抚慰的微风,树叶也随之窸窸窣窣地响动,仿佛在说:“没事的,没事的。”

近几年,这个城市增加了不少新移民,所以她可以听到各种口音的人说话。他们对着树洞喊出许多平凡的名字,“我爱你。”大部分的留言都是这样的,它们都被编入以“A”字母为首的档案里。她时常在街上遇见有这些名字的人,“嗯,有人在爱你呀。”她很想告诉他们,但不可以的,这不只是个秘密的职业,还要为所有人保守秘密。

另一些倾诉者会来讲述自己的缺陷。“我不爱说话,跟别人说话会很紧张。”“我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所以没有人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候,遇见那些沉默的、模样普通的陌生人,她会不知不觉说出这句安慰的话。

在这个职业里很少出现传奇,最多就是两个分别来倾诉爱意的人结了婚。因为掌握了太多秘密,她的祖辈们都很少出门。“怎么能去面对那些平静表面下复杂无比的暗潮呢。”她患有轻度抑郁症的母亲常说这句话。到了她这一代,姐妹们都散去其他城市,做其他职业,只有她留在这里,在工作之余继续掌管这个树洞。

有一晚,她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爱你。”树洞旁的倾诉者说。她一下子听出了他是谁。她打开小风扇,为他吹去微风,并给这个留言编号,放入了标有字母“A”的档案柜。她整晚待在树洞里,心怦怦跳,但明天,在公司里迎面遇到他,她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得不为他保守着他爱她的秘密。

2007.07.13

女编剧

她原来给一个系列低幼儿童剧做编剧,儿童剧播出的效果不太好,没什么人看,她就被公司辞掉了。她在网上登了求职信息,几天以后,一个成人小电影公司找到了她。

“我想要拍专门给女人们看的小电影。你来给我做编剧吧。”来找她的,也是一个女人,据称是这家小电影公司的创办者,同时也是这个公司唯一的导演。

“可是,我是低幼儿童剧的编剧啊。”她有些担心地说。

“没关系,我看过你的儿童剧,那些兔子和熊,说的台词都是‘啊’‘嗯’,或是不断重复同样的话:‘美丽的花!美丽的花!’情节设置也很简单,对同一个主题反复进行呼应和强化就行了。”女导演热情地说,“这和小电影是完全一样的。”

但其实,这还是要比低幼儿童剧复杂多了。她着手的第一部剧集,是“主妇与来访者”系列,内容是一个主妇的住址,被错误刊登在了一本男性户外旅行手册上,于是时常会有奇怪的来访者敲开她的家门。这些来访者有不同的职业、身份和地位,为着不同的原因出门旅行。

故事每集相同,主妇必然要和来访者发生关联,但呈现的细节和情感却千差万别。来访者有的是医生,有的是修理工,有的是桥梁工程师,有的是伐木工人,有的是制造商或推销员。他们被主妇身上不同的特质吸引,伐木工或许钟爱主妇每半年为木制家具上蜡,推销员喜欢她专注聆听的神色,在夏日的雷雨中,修理工浑身湿透出现在家门口,或会感动于主妇递上的一条干燥毛巾吧。在房间的不同角落,男人们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姿态拥抱主妇。

大部分时间里,主角们的台词都是“啊”“嗯”“哦”之类的叹词,她却不得不为这些只有一个字的台词添加大量的注解,比如“缓慢、深情地”“低声、梦幻般地”“急切、快速,有些许催促的意味”……“当他的手触摸到这里,台词要以叹息般的语气说出。”她总是耐心地为扮演主妇的女演员解释剧本。或许是出于过去编写儿童剧的习惯,她总要为女主角添加各种充满善意的举止,在小电影里也会出现体贴的热茶,唤起回忆的童年玩具,陷入沉睡的温柔的脸……

电影里的主妇家中有一个置物架,每一集过去,置物架上会增添一件来访者寄来的礼物,通常都是帆船模型、木头小兵、彩绘铁盒之类的纪念品。每次写完新剧集,她都想着,等系列剧拍完,一定要在置物架前拍一张合影,她会说“茄子”,并举手比出V字形。这个俗气的动作或许会让她不那么留恋现在的工作。

2007.07.20

奸细

他天赋异秉,并且,为了不辱没上天赐予他的宝物,他四处探访,遍习技能,变成了很厉害的人。从少年时起,他就每天去到本城最大的图书馆,以一本儿童图画书作掩护,读了与之相关的人体素描画册、医学著作、心理学著作、禁毁小说……在图书馆的录影室里,他独自一人,看了不少名字沉闷(骗过了管理员),

内容却相当火爆的电影。就这样,带着额外获取的丰富知识,他慢慢成长为一个沉默、内向的男青年。

但他长得实在太普通了。甚至也不是丑,而是令人过目就忘的普通。每天清晨,他狭小的单人被隆起,清凉的风穿过被窝的缝隙吹拂着他,他就会醒过来,哀伤地看着他的身体。那里伫立着一个小型巨人,正以严厉、不由分说的眼神遥望着他:

“不要辜负上天对你的期望啊!”它每天殷切地提醒着他,简直就像上天派来的奸细。

亲友介绍了不少女孩给他,每次见面,气氛都格外沉闷。“你有什么爱好吗?”女孩问他。“看书,看电影喽。”他瓮声瓮气地回答道。“那你有什么优点吗?”他穿着阔大的垂裆裤,看起来邋里邋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有一个天大的优点,但是说不出口。人的诸多技能,基本上靠一张A4尺寸的简历就可以证明,唯独这一项让人“今夜做梦也会笑”的技能,只能在少数几个人间秘密地流传。

后来他还是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和他一样普通的女孩。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甚至她也不知道,在某个方面,他具有世所罕见的见识和才能。每天,她在一旁默默看着女同事炫耀她们的衣饰,谈论大房子,或是时常收到不明男子的赠礼,偶尔也会心生艳羡,觉得那样的生活仿佛更精彩些。“欸,”偶尔,在电视插播广告的间隙中,她看着他在房间进出的身影,仍然穿着古板阔大的垂裆裤,心里也会想,“他看起来什么也不是,为什么我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这样的质疑他也会有。不止一次,他看着她沉沉睡去、乏善可陈的脸,想着自己拥有举世无双的宝物,却由这个平凡的女人独享,“为什么?”他质问他的小巨人,现在它已经变得又温和又柔软。“不为什么。”小巨人说,“就像珍宝总要藏在泥土里。”唉,它的确像个奸细,而且已经被他的女人收买了。

2007.07.27

女语言学家

女语言学家深知本国语言的缺点。在很久以前,本国祖先大概是一个极为羞涩的部族,他们可以精确地区分天气、描述地形,连最微小的花草都有精美的名字,并参考生活在周遭的动物、幻想中有巨大法力的神奇物种、日常使用的各类工具,为天上的星星一一命名。生活中每当出现异象,很快就有新的词语来描述它。在本国,有无穷无尽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就连叹词也多种多样。大多数时候,人们可以精确地交流,甚至最古老的史书所记载的史实也难引发争议,唯独描摹男女之情的词语少之又少,流传下来的只有一个笼统,且字形难看的单字。

“我爱你”这句话在他国可以随意地说出,在本国,三个字的发音却混作一团,听起来黏稠滞涩,毫无说服力,其间也缺少响亮的元音字母,人们没有办法大声地说出它。

她的前男友,另一个语言学家,对此深表赞同。“‘爱’这个字,写下来以后,我连看都不愿意看它一眼。”他说,“这句话真的太难听了。听上去仿佛天生就是假话。”

他们约好不做世俗的男女,在恋爱中完全摒弃这句话。“总还有其他方式来表达爱意。”感情浓烈到实在难以抑制的时候,他们便以语言学家独有的便利条件,勤勤翻阅他国辞书,以他国语言说出这三个字。好在,这世界上的国家仍然数不胜数。“你爱我吗?”“是的,我爱你。”渐渐地,在其他情侣间可快速完成的情感确认,在这对情侣中却要耗费大量时间。“请问,你刚才说的是哪种语言?”“嗯,它来自南美洲一个狭小岛国,13世纪被海水倾覆,只在发掘出的少量碑文中留下文字……”“但,你爱我吗?”她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是的。”他愣了一会儿,换用本国语言描述对她的感情:情侣间任何一种细微的体验,感动、怜惜、赞赏、认同……沉默对坐时手心沁出的汗水、心跳发出的巨大轰响,以及充盈在两人间饱涨、高速流转的空气,或是拥抱时有些发紧的身体……在本国,爱的所有细节,各不相同的欢乐,都可以用精妙的语言来传达,但他们终于还是厌倦了。“我们是语言学家,又不是小说家。”他离开了她。后来她认识了一个数学家。“我爱你。”数学家说。他平静的声音闪电般击中了她。原来祖先们并非过于羞涩,她想,他们让“爱”字形突兀,并令其发音难听,是希望人们以更多勇气说出它。她和前男友都是怯懦的人,所以说不出这句重话。

2007.08.03

奇迹

和看上去的感觉完全相符,这座小城果然有非常久远的历史。石子铺就的狭小巷道,广场中心风格古旧的雕像,建筑的外墙包覆着浓密的攀爬植物,饱含水汽的空气让一切景致都呈现饱满鲜亮的色彩。而最令游人们喜爱的,是伫立在城市中心的钟楼,据说它建于好几百年前,塔顶那座巨大而又古老的机械钟,作为这个城市曾拥有顶级机械制造技术的象征,至今仍然走时准确。

而他知道在这个举世传颂的奇迹背后,其实是再平凡不过的秘密。几百年来,他的家族一直居住在钟楼里,守护着这座机械钟。和父辈们一样,他为这座机械钟清洁、上油,更换破损的齿轮和轴承,每天为它上紧发条,并纠正不多于五分钟的时间误差。整座钟楼是一个相对密闭的小世界,没有铺设任何电力网络,他的一切都是机械的。他依照电力洗衣机的工作原理,制作了一个机械洗衣机,上足发条可以运转一个小时。他的台灯靠一个手摇发电机提供的电力,整个晚上发出微弱的光。在塔顶,他睡觉的小房间,透过一整面玻璃幕墙,能看到时钟的内部在有条不紊地运转,另一侧有一扇小窗户,他常常站在窗边俯瞰围拢在钟楼下拍照留念的人群。

他的一切全然是机械的。甚至他吃饭的碗也是双层的,里面隐藏着一个小的传动装置,拧动碗边的发条,碗一动不动,却发出细小的运转声,像一个秘密的

心脏在跳动。甚至他爱上的女孩,和他也可以完美地吻合:他的双手正好可以拢住她的脸;她靠在他肩膀的时候,头部的曲线正好切合他脖颈到肩膀的曲线;他的上臂可以整晚放在她的颈后,不会有丝毫压迫感;当她侧身抱住他,大面积的、连续不断的温暖覆盖了他;就连指尖微小的触碰,指纹都交错契合在了一起。每次进入她的身体,他仿佛听见两个齿轮“咔嗒”一声,精密地相遇并咬合,带动着两个身体起伏运转。

女孩和他一样,完全习惯于每时每刻生活在时钟发出的巨大滴答声中,并时常为家中的各类物品上满发条。每天晚上,他们甜蜜地入睡,周遭的事物都在暗自运转。他们的身体以各种姿态严密地贴合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这是隐藏在游客们的钟楼纪念照内更大的奇迹:一对甚至符合传统机械制造业标准,天造地设的爱人。

2007.08.10

躲藏

她喜欢藏起来。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精于发现各种隐秘的空间。在父亲的书房,她从书桌底下钻进去,挪开一个装满信件的小纸箱,就像打开一扇微小的门,在巨大的书柜和书桌之间,她进入了自己的秘密领地。她把最心爱的玩具和铁皮盒子都放在这里,舍不得一次吃完的糖果也放在这里,她可以不声不响,在这里玩上一整天。

她常常奇怪地消失,又奇怪地出现。和她玩捉迷藏游戏的小孩子总是找不到她,只好哭着去她家,“找不到她没关系的。”她的妈妈分给他们一些小甜饼,安慰他们说,“她就躲在附近,晚上会自己回来的。”

除此之外,她似乎也没有其他特长,成绩平平,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名字也普通,老师和同学甚至不太记得起她,高中毕业只考到六十公里外的一所本地大学。妈妈送她出门的时候,甚至有些担心她嫁不出去。她太爱躲藏了,也许都没有男孩子会发现她。

这种担心当然是多余的。虽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她甚至是班级里最早开始恋爱的女生。校园那么小,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过十分钟,到处都是人,就算到了深夜,也有小小的巡逻车不停地开着。她带着她的男孩四处躲藏,在图书馆的最深处,放置的不是全套的线装古籍,而是成堆无人问津的过气英语和计算机教材,最勤勉的学生和馆员也不会过来多看一眼,她和男孩在这里拥抱,不歇气地亲吻,把最喜欢的书藏在这里,在厚厚的尘土上写下约会的暗号。

每星期总有一两个夜晚,她没有在宿舍楼关闭之前回去,而是和她的男孩整晚在校园里游荡。她带他去她发现的各种地方:新实验楼尚未启用的地下室通道,这里干燥洁净,也没有风;旧办公楼改造成的校史博物馆从来没有人关注,楼的东侧,消防通道小门上的锁早已经生锈;九月底,在露天体育场看台的背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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