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时光里

站在时光里

魏翠凤

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只因外公去世的早，外婆独自一人抚养五个孩子很吃力，所以三个舅舅、大姨和母亲吃过很多苦，在自己的终身问题上几乎是外婆的命令。

父亲和母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父亲虽比较魁梧，但长相平平，且少年白发，而且爷爷和奶奶是老来得子，家境极其不好。

听母亲说，父亲当年提亲共拿去一个包袱，里边有一件红毛衣、一对银手镯和一条普通的粉色围巾。然后，父亲就去挖河了，结婚前只和母亲见过一次。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母亲是极不情愿的。那时时兴嫁给军人当军嫂，母亲亦有一个知心的军嫂朋友，那时的母亲很是羡慕。外婆迫于三个舅舅的婚娶，并未征得母亲的同意便应允了母亲的亲事。母亲听话又极孝顺，那种老旧的思想指引了母亲的婚姻。

进了父亲当年的家，三间草房，厢房里堆放着盖房用的檩和椽子，沙子、石头、砖……满院都是，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迎在门外，母亲原以为是父亲的祖母，后来才知道是年迈的未来公婆。那时奶奶已经67岁，爷爷已经75岁，一个白发，一个腰弯成直角，满脸的笑容迎着怯生生的母亲。

结婚三天，便来了几辆马车，拉走了院子里所有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些盖房用的东西都是祖父祖母从亲戚那儿借来促成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母亲很生气，但也没说什么。

婚后，祖父和祖母对母亲宠爱有加，父亲对母亲也极其得好。

24岁那年，父亲和母亲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母亲不知道，执意去外婆家住些日子。母亲不会骑自行车，徒步十几里路又加上去田里插秧，第一个孩子流产了。

母亲急忙回到家里，从此再也不敢提去外婆家常住的事，祖父祖母和父亲一如既往对母亲很好。但是，由于第一个孩子流产，母亲压力大又加上没有好好养，接下来怀上的两个孩子也相继流产，母亲患上了习惯性流产。

再后来，对面屋里搬来了一个远房的亲戚，长父亲几岁，母亲便随父亲叫他们哥嫂。那个嫂子是个快嘴，且心思较重，常常在祖母面前说母亲的坏话，挑拨婆媳关系，所以，祖母和母亲的关系开始变得紧张。父亲因为经常不在家，又是孝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祖母的房里问安，所以也净听些关于母亲的不是，有时候也偷偷教育母亲，但父亲的心里，对母亲是歉疚的。

母亲手拙，因为外婆和大姨包揽了所有家务，母亲只是靠在地里上班挣工分，农忙时便卷了行李去农场插秧，所以，母亲对家里的活计很是生疏。

就因为这，对面屋里的那个嫂子没少在祖母面前奚落母亲，祖母因为母亲没有孩子又手拙，也着实地生气了好一阵。

日子慢慢过去，直到怀上我，家里的关系才渐渐“回暖”。

知道母亲怀孕之后，祖母和父亲高兴得很，医生嘱咐不要让母亲下炕，要吃保胎药、打保胎针，而且要静养。祖母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答应。据母亲回忆，那是第一次流产之后三年间头一次见祖母那么高兴。父亲也在一旁摸着头偷偷地笑。母亲悄悄舒心了一下。

怀孕期间，母亲啥都吃不下，整天吐。再说那个年代，76年，太穷了，想

吃啥根本不能满足，母亲就想吃萝卜，四月天，哪里有萝卜啊？母亲只好忍着。虽然吃什么吐什么，对什么都没有胃口，但正处在壮年，还是双身子，肚子还是很饿，可每天三餐的窝头都在祖母屋里房梁的钩子上挂着，母亲不敢去取，只好饿着，母亲一米七的个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怀孕四个多月时，唐山大地震发生了，长期躺着，身子虚弱，母亲被埋在废墟里。那时，父亲已蹿出去，但见母亲没动静，就又折回来找母亲，“我”和母亲得救了。

对面屋里的那个嫂子，一看父亲和母亲，赶紧扯了父亲的衣襟，让父亲救救大伯和孩子，父亲二话没说，挖土救人，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位伯伯和姐姐被倒下的缝纫机卡住了咽喉，早已没有了呼吸。那个嫂子失声痛哭，母亲默默地坐在边上，抱着那位嫂子六个月大的儿子，轻轻啜泣。

父亲满村地救人，母亲临时住在祖父、祖母搭建的简易棚里。母亲说：“我的孩子是我的福星，不会离开我了。”母亲从此可以散散步、学做些针线活了。

再后来，就是盖房子、规划街道，父亲忙在外面，母亲井然自理，家里虽然一穷二白，但也勉强度日，母亲说地震之后，我们家终于有了三间自己的房子。

临近生我的前一月，上边来了任务，让父亲赶着马车去军垦农场拉草、挖河，父亲不愿去，担心母亲，母亲也不愿父亲去，第一个孩子，母亲有些害怕，但祖母是全村的接生婆，她说没事，父亲和母亲都不好说什么，只好去了。

生我的时候是难产，那时又没有上医院的习惯，母亲肚子疼了三天，才艰难地生下我。祖母一看是女孩，一脸的不愿意。但母亲是高兴的，因为终于有一个伴，可以听她说话。

三天后，祖母不伺候月子，母亲便自己烧火、煮饭，慢慢熬过了一个月。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过了满月，父亲进屋，只有我围在炕上，母亲去院外抱柴生火。母亲说，她回来的时候，父亲正偷偷逗我，见母亲进来，还不好意思地起身呢。

我四个月大的时候，祖母忽然得了脑血栓，摊在炕上不能自理，母亲一边照顾我，一边照顾祖母。一年后，祖母可以拄着拐杖到外面晒太阳了，就是脾气依然暴躁。

母亲回忆说，有一次，母亲在院子里收拾玉米，我在旁边摆弄用葫芦开的瓢，祖母在外边晒太阳。过了一会儿，祖母让我把瓢给她看，我拿着比我还大的瓢走过去，还有两米的时候，祖母忽然用拐杖把瓢扒过去，一下一下打得粉碎，我吓得大哭，母亲赶紧过去抱了我进屋了，祖母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当天夜里，我因为惊吓发起了高烧，母亲抱着我一夜未合眼，偷偷哭泣。

父亲是老式的男人，不敢对祖母的行为有所言语，而且，他又不经常在家，所以，母亲在祖母那里受的委屈只有和我悄悄说起。即使父亲理解母亲也从未在祖母面前忤逆。

后来，母亲怀上了弟弟，也不像怀我那般娇气。听母亲回忆，说生弟弟那天，父亲去外村看电影，母亲从村里的井池里挑水浇了满院的白菜，还填满了水缸，又糊了一锅白薯，坐下来洗脚觉得肚子疼也没在意，洗洗睡下，过了不久就生了弟弟。祖母听到小孩的哭声来到母亲屋里，弟弟已经在炕上大声啼哭，她一边念叨大孙子、大孙子的，一边剪断了脐带。父亲回来的时候，弟弟已经包好放在母亲旁边。

有了弟弟，我便随祖父祖母去睡。

五岁的时候，一些事情我有很清晰的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我时常阻在祖父和祖母之间，阻挡祖母打骂祖父。

祖父长祖母8岁，是第二次结婚，又有大姑妈，所以事事都让着祖母。祖母9岁失去双亲，又有3岁的弟弟，家里没有长辈，跟她的哥嫂长大，也有一次不幸的婚姻，先后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所以也是很苦的出身，又自己说算惯了，所以家里的事都是祖母说了算。

有一次，母亲炖了两碗肉，盛了一碗给祖父，留了一碗给父亲，祖母看到后不给祖父吃，让都留给父亲。母亲很生气，说：“再穷的日子也要有老有幼，咋能光他一个人吃呢？”祖母不干了，躺在炕上耍疯，因为母亲不顺她意。

母亲没有反抗，和面做汤的时候，祖母用拐杖打了母亲，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的左手手指被祖母一拐杖打得漏了骨头。那时候还小，除了大哭，陪母亲去医生那儿包扎之外别无他法，但在我心里，恨极了祖母。

父亲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可是祖母还是在父亲面前状告母亲一顿。父亲看到母亲左手食指的伤疤，也没有言语。

一年后，祖父死了，母亲便让祖母从厢房搬进了正屋，我还是继续陪祖母睡。母亲说祖母年纪大了，又没了祖父，以后有什么事，我就是祖母的伴儿。我不太理解母亲，但也顺从地答应。

我八岁的时候，母亲响应国家计划生育号召，去做结扎手术。父亲陪她去的，我和祖母、弟弟等在家里。祖母和一群人玩牌，锅里是用文火煲着咸鱼，没有放油，有一个老太太直说儿媳妇做绝育手术，应该做有营养的，祖母头摇得像波浪鼓，说：“才不给她吃呢！”那人无话说，悄悄走了。

倒是父亲，回家取祖母给他们弄好的干粮，到了医院一打开，傻了眼，给母亲拿的窝头和咸鱼，给父亲拿的馒头和炖肉。父亲火了，晚上到家，二话没说，踢了接水的桶，一头躺在炕上，半晌没有动静，祖母叫他也不应，一试气息，很微弱，叫来医生，扎了很多银针，父亲才苏醒过来。父亲从此患上了冠心病，那年，父亲33岁。

从记事起，其实我惧怕和母亲单独相处，因为，每每母亲白天在地里劳累一天，晚上做针线活的时候，都会哼一种不成调的小调，那是夹着母亲哭泣和泪水的小调，每当这时，我的心都会莫名地疼，也不敢反抗，只默默地为母亲擦去腮边的泪水。但我又想和母亲在一起，因为只有这时，才有一个人可以和母亲分担岁月和家人留给母亲的痛。

父亲在家的时候，迷恋玩牌，常常玩到深更半夜，母亲任何事都顺着父亲，独有这件事，母亲是坚决反对，为了阻止父亲玩牌，母亲用尽了各种方法，但每次都是父母大吵后，母亲挨一顿毒打，但母亲特别坚韧，起来还是反对，后来，父亲真的不玩了。

父亲不支持上学，尤其是我，他认为家里条件不好，我又是女孩子，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没必要上学找工作。偏偏我就学得好，每次考试都能考第一，父亲总是特别无奈。每次我和父亲据理力争，父亲总把我的书包隔窗扔进院子里，不让我上学。也就这一点，我像极了母亲，不管怎么吵，我就是上学。每当这时候，母亲总是帮我敛了书包，督促我去学校。

10岁那年，祖母又一次脑血栓，完全瘫在了炕上。不光一日三餐，连大小便都需要有人侍候。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逢年过节，总爱爬出屋子，坐在院子北侧当街的碾盘上数落父母的不是。

有一次，我记得十分清楚，是收白菜的时候，祖母又一次爬出来，摔得鼻青脸肿，把院子里所有的白菜，都用拐杖敲成了菜渣，然后钻到家里小狗的窝里，

再也不肯出来，家里的叔叔大爷见怎么也劝不了，干脆拆了狗窝，用褥子把祖母抬进了屋里。

13岁那年，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入初中，母亲高兴地合不拢嘴。

也就在那年秋假，（那时有收秋种麦的假期）祖母病危。不吃不喝活了四十多天，在这期间，祖母只记得母亲的名字。

八月十八，祖母走了，母亲大病了一场。

第二年麦收时节，母亲因阑尾炎住院手术，父亲每天清晨四点从医院回来，带我们姐弟拔麦子，七点再急匆匆地去学校上学。大姑父负责帮我们拉回家里，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后趁着月色铡好，摆放整齐。第二天依旧如此，连着拔了一星期，母亲出院了。

见家里一切安好，母亲十分欣慰。

弟弟从沟渠里淘了鱼回来，我们一家小庆了一下。

一九九三年，我考入了师范，母亲高兴地直抹眼泪。

师范三年，每到周末，母亲都是早早迎着我，怕我在外面吃不好，给我准备各式的饭菜。

上学的时候，我参加了学校的广播组，是当时学校广播组的“当红”播音员；组建了“红烛语文社”，并荣幸地成为社长；组建了班级学雷锋小组，每到周末就到敬老院参与学雷锋活动。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每次卫生扫除，我都把最脏最累的活留给自己，一九九六年六月，我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八月，我获得了优秀毕业生称号，圆满毕业。

九七年十一月，经人介绍我与爱人相恋，其实我和爱人是三年同窗，又在广播组活动，但那时的我们从没有过恋爱的念头，都一门心思学习和工作。

元旦的时候，我把爱人带到家里，母亲不是很满意，因为我们两家相隔五十多里，她怕长时间见不到女儿，有很多顾虑，父亲劝母亲想开点，不是都用走路来的。

九八年七月十六日，我们领了结婚证。

二零零零年，我的女儿出生，女儿亦是一个阳光快乐的孩子，母亲来婆家侍候月子的时候，心里很开心，和我说：“你有福了，因为有女儿”。

再后来，母亲便舍了一切和婆婆轮换看着我女儿。

二零零三年，婆婆因脑出血去世，公公便和我们一道出来，给我们看孩子做饭，母亲还高兴地说自己退居二线了。

回家的时候，有时我也和母亲唠叨公公的不是，母亲每次都很严厉地批评我，还时常告诫我，不要和老人闹，顺者为孝，家和才能万事兴。

如今，我工作已满十八个年头，自己也成为了母亲，才知道“母亲”这两个字的含义。

是母亲教会了我坚韧的生活，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不应该向生活低头。

当年，靠学习改变命运的年代，母亲指引着我坚定地一路前行。

如今，已近不惑的我时常在心里默默希望，我对于女儿会成为这样的存在。

二零零八年的8月7日，女儿去参加京津冀地区的英语大赛，在赶回家的路上，听到父亲不小心走进高压电弧圈，生命垂危的噩耗。就在那年暑假，父亲抢救过来了，却失去了左臂，连续在医院住了将近五个月，母亲寸步不离，守护了父亲将近五个月。父亲的情绪低落，不想久留于世，是母亲日日的守候和劝慰慢慢改变了父亲，从此，父亲慢慢学会用右手打理日常生活。

有人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但我想我的父母之间当时也许真的谈不上爱情，是他们那种不离不弃的守候将亲情慢慢扩大，衍生为40多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默默相守。

父亲要强，事事都想争个一二，母亲比较保守，性格慢热，是传统和守旧的女人，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养育了我们姐弟，照看了双方的老人，照看了我的孩子，鼓励和支持我们姐弟向更好的前方迈进。

二零一零年，父亲拆了旧房，盖了新房，但也由于将近一年的劳累和辛苦，母亲患上了帕金森。

我很害怕，到处陪着母亲检查，但都说没有根治的方法，母亲总是笑着安慰我，没什么，你大姑也是这个病，活到了87岁，我活到那时还有二十多年呢，值得。这就是母亲，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笑着沉着应对。

其实生活很简单，只要每天笑着就好了。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对于我们来说，终身受益。

站在时光里，审视生活和生命，母亲这种笑对生活的态度时刻感染着我。

是啊，笑着就好。其实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是一段关于时间的流逝，匆匆岁月，十之八九可能不尽人意，有时候，甚至忘记了捡拾幸福，但无论何时，请记得笑着就好，这是母亲教给我的。

将近四十年母亲对我的感染和影响，是母亲默默地身体力行，我会心地感受和体念，母亲用六十年的光阴流逝传给了我岁月的积淀，我悄然体验着生命对生命的感染，享受着挚爱、亲情、坚韧、温暖……默默坚持笑着迎接一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