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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上)(乱世之梦3)

楔子 (1)

第1章 (5)

第2章 (7)

第3章 (13)

第4章 (19)

第5章 (24)

第6章 (31)

第7章 (39)

第8章 (46)

第9章 (52)

楔子

那是一个战乱已久,却始终未见和平降临的乱世。

北国与南国,之间隔着沈星江,两国以此为界。东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则有高山二十三峰,高峰入云,峰顶积雪终年不化。

北国立都龙城,女王专政,土地贫瘠、天候严酷,以放牧为业,全国不论男女老少,皆是骁勇善战的勇士。

南国立都凤城,皇帝昏庸,文官专断,武官蛮横,政治腐败。然而,南方气候和煦,土地肥沃,适于耕种,粮食充沛,虽是在战乱之中,各业依旧繁荣鼎盛。

这场征战,从最初的零星战乱,逐渐演变成全面性大战,双方投入无数财力、人力,以及人命。

战久停、停久战,战战停停,这场战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国仇家恨,成了一个死结,根深柢固,永难开解 (1)

那一日,大雪稍停,太阳难得露了脸。

弥足珍贵的冬阳,带来些许暖意,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屋内一地碎光。

衣着朴素的婢女们,捧着各种绣着精致图样的华美衣裳、昂贵布料,一件又一件的送进屋内,她们偶尔低声交谈,神态中都透着紧张。

茱萸绣石青绢、信期绣烟色绢、方棋绣杏黄绢、乘云绣绛红绢、朱红菱纹绮罗,各种奢华难言的衣裳,一一在屋宇中央,那个眉目如画,神态淡静的绝美人儿身上更替。

她静默不语,任由婢女们摆布,深邃如湖的双眸,望着地面上,因为时间接近中午,缓缓挪移的日光。

折腾了许久,婢女们为她换上金线绮罗绢袍,套上绢手套,穿上青丝履,再梳理她如流泉般的长发,戴上宝石镶嵌的流苏金丝冠。

最年长的婢女后退几步,仔细的审视一番,确定打扮妥当,还来不及开口,门外已经传起不耐的声音。

「耗了这么久时间,到底是装扮好了吗?」男人的声音隔门而入。

年长的婢女一惊,匆匆回头吩咐。

「快请大人进来。」

年轻的婢女连连点头,快步走到门前,一将房门开启之后,立刻恭敬跪下,连望都不敢望来人一眼。

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身穿官服,走到满身华服的女子面前,拧眉的上下打量,眼神极尽挑剔。

只看了一会儿,他就摇头。

「不行,再换!」

婢女们低垂着头,强忍着惶恐。这已是第八次的装扮了,太守大人却仍不满意,足以看出大人对这女子的装扮有多么慎重。

年长的婢女鼓起勇气,低声询问着。「敢问大人,请指点奴婢们,是觉得哪里不妥,奴婢才能改进,符合大人的心意。」「衣裳跟装扮都太艳了,全换成素色,胭脂粉黛也洗掉。她不是庸脂俗粉,用不着那些东西。」他仔细吩咐着,转身往门外走去,踏出门坎前,还不忘回头又说了一句。「要素雅,知道吗?」「奴婢知道了。」

「还有,快点打扮妥当,别误了时辰。」

「是。」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日光已经挪移到,天际的中央,脸上露出难以掩藏的焦急。当他低下头来时,眼中迸出凶光,朝着最年长的婢女厉声下令。

「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再装扮不好,我就斩了你的双手。」言罢,他走到门外,焦急的来回踱步。

他慌了。

身穿华服的女子,在心中想着。

而婢女们更慌。

首当其冲的年长婢女,脸色愀变,不剩半点血色,恐惧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快,撤掉衣裳装饰,改为素雅!」婢女们不敢怠慢,惊慌的听命行事。她们全都心里有数,要是妆点得再不如太守的心意,她们也会惨遭池鱼之殃。

在一片紊乱中,唯独容貌绝美的女子,神态依旧淡然。

她望向窗外,看见天光渐黯。

天际一朵巨大的雪云,缓慢接近冬阳,最后终于遮蔽阳光,隆冬的寒意再度笼罩四周,暖意褪得一丁点儿也不剩。

窗外,开始起风了。

晌午时分,两顶暖轿一前一后,从渤海太守的宅邸前出发,在士兵们严密的护卫下,穿过繁华昌盛、商贾往来不绝的偌大城池,朝着城北的方向前进。

她坐在暖轿里,看着轿外人来人往。

即使在这座城内行医已久,不论喧闹或僻静之处,几乎都曾有过她的足迹,但她仍不时会惊异于,这座城日益繁华的景致。

这里是南国的首都,凤城。

虽然战火连年,但是仍不减凤城繁华。

尤其是十年之前,南国举兵渡过沈星江,击溃北国的军队,夺得沈星江以北千里之广的土地,逼得北国女皇迁都后,原属于北国的矿产、药材等等珍贵物资,全归南国所有,还有数以万计的北国人,全成了南国的奴隶。

虽然征战北国之役,耗损大量国力,但是有了物资与奴隶,凤城这几年来的繁华,虽然不比开战之前,但也日渐昌盛。

只是,大战之前,高官与富贾们,还能夜夜笙歌,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

如今一切却都不同了。

不论高官、商贾或是一般百姓,全都严守节俭的律条,任何铺张奢华的行径,都是被禁止的。就算是高官们,也只敢偷偷享受,再也不敢宣扬。

舒适的暖轿,来到城北一座黑瓦红墙的官邸外。

这座官邸不但占地极广,且气势恢弘,厚且高的红墙庞大严实,内外还有重兵守卫,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官家。

虽然隆冬严寒,但是官邸之外,早已有无数官员,在门外静候,冒着风雪等候叫唤,才敢踏入屋宇之内。

渤海太守先下了暖轿,才走到另一顶轿子旁,望着被婢女搀扶下轿,被斗篷盖住头脸与身躯的娇小女子。

「斗篷暖过了吗?」他细心询问。

婢女连忙点头。

「一直搁在炭炉上,下轿前才替姑娘穿上的。」「千万别冻着她。」

「是。」

他左右看了看,瞧见她白嫩的双手,裸露在寒风中,连忙脱下暖手的铺棉袖筒,顾不得自个儿冷,就往那双小手上套。

「快快快,暖着。」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让她留在暖轿里,以免寒风冻着她。但是这座宅邸外,不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官员们均是恭敬排队守候,没有一人胆敢坐轿,他自然不敢造次。

关府大门,传来带刀侍卫的响亮叫声。

「吏部尚书,进!」

满头白发的吏部尚书,小心翼翼的踏进府邸,比晋见皇上还要谨慎。

大雪纷飞,一个又一个官员,恭敬的进了府内,时间有长有短,之后又恭敬的退出。

眼见前方队伍渐短,就将轮到渤海太守时,他又转过身来,彷佛确认珍宝般,回头望向身后的小女人。

他的锦绣前程,就全靠她了。

「沉香,记住,没等到传唤,就不可入内。」他吩咐着。

她点了点头。

「进去之后,中堂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别多话。」她再度点头。

「还有,往后要是中堂对你宠爱有加,也千万别忘了,是我送你到这儿来的。」他紧张而兴奋,全身轻颤。

「是。」

斗篷之下传来轻柔的嗓音。

他还想再多吩咐几句,站立在关府大门前,身穿皮甲、手持刀剑的侍卫,却已经扬声唱名。

「渤海太守,进!」

「在!」

他连忙应声,挥手示意婢女,掀开斗篷。

蓦地,美丽的容颜显露在众人面前。

任何一个瞧见那张面容的人,全都惊愕的瞪大眼,队伍里一改静默,响起官员们低声议论的声响。

就连侍卫,也震惊不已。

这些反应,全在渤海太守的意料之中。

他走进府邸,往大厅走去,特别留意身后的沉香,是否跟得上他的脚步。直到走到大厅门外,他才停下步伐。

「你留在这里稍等。」

她点头,柔良而少言。

这是一座设计特殊的大厅,任何人的声音,不论大小,都会传至某个特定位置。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厅内的动静,就能尽入耳中。

而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只要一开口,不需扬声,声音也能传入众人耳中。

「西南部族作乱,先前派兵两万,现已成功镇压。」「为首者呢?」

「逃入山野,不知去向。」说话的人,连声音都颤抖。

「给你半个月,搜出那人斩首示众。若是超过期限,就换你身首异处。」下令的那人,语气悠闲。

「是。」

不知是大厅的特殊设计,还是那语气悠闲的男人,声音之中就蕴着难言的魔力,不论是大厅内外,只要是听见他声音的人,内心都会深受震动。

「湖西太守,月初回江泛滥,灾情现在如何?」「回中堂大人,洪水已退,但百姓无屋可居、无粮可食,现今已掘草根、啃树皮充饥。」另一个声音诚惶诚恐的回答。

「先开粮仓应急、派北国奴建屋,再由邻近各省送粮,充饥之外,也留粮种,绝对不可懈怠耕种。」「属下会尽快办理。」

「湖宁节度使。」

「在。」

「就由你协办此事。」

「领命。」

一桩桩、一件件的政事,都在大厅之内,由得那个男人指派妥当,悠闲的语气不论是赏是罚,要人生或要人死,都未曾变化,中途只因咳嗽而停过几次。

又过了许久,当冷冷的寒风,已吹得她脸上毫无感觉时,门内终于传来叫唤。

「渤海太守陈伟。」

等在门外的男人,匆忙入厅,恭敬的跪下。

「在。」

「上个月你管辖之内,匪徒作乱,劫去官银五千两。」「回禀中堂,下官已擒获匪徒,就地正法,官银也全数夺回。」尽管如此,他仍忐忑不已。

「是吗?」那悠闲的声音停了一停,才又说:「监督失察,罪不可免,罚你三年俸禄,降官两级,仍留太守位。」「叩谢中堂。」陈伟松了一口气,乘机会又说。「得知中堂忙于政事,偶感风寒,属下忧心不已,特为中堂寻来名医。」「你更该忧心的,是你的政绩。」那慵懒的声音里,有着讥讽。

「属下必定铭记在心。」陈伟继续进言。「中堂,大夫就等在门外。」「喔?」

「这位大夫名闻凤城,能快快舒缓中堂之病。」慵懒悠闲的声音里,不带什么兴趣,只懒懒的说道:「那就唤进来。」「是。」

第1章

陈伟不敢露出喜色,只敢低声唤着。

「沉香,快入内。」

在众人的注视下,褪下斗篷的她缓缓步入大厅。

穿着无绣素色绢衣,长可及地的发扎着素色绢带的沉香,低垂着脸儿,轻盈的伏地为礼,素色的绢袖散在身畔,如蝴蝶的羽翼。

她垂首注视着,眼前的青石砖,感受到大厅之中,那阵不寻常的寂静。

仅在踏入大厅时,那匆匆的一眼,她已看见了,大厅中人人垂首站立,恭敬对待的那个男人。

他正斜卧在榻上,四周堆满着一束束竹简,简上墨痕未干。粗糙的指掌握着朱笔,正在批注孙子兵法,信手挥毫,笔墨酣畅。

「这位大夫善以香料治病,救人无数。」

「香料如何治病?」

「属下亲眼所见是——」

「我不是问你。」他依旧看着兵书,甚至不曾抬头。

「中堂恕罪!」陈伟的前额,重重的叩地。

委婉轻柔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香料与药材无异,可焚来嗅之、熬来喝之、磨来敷之,只要调配得宜,不论内外伤,或是新病与沈痾都有功效。」女子的声音,让朱笔略微一停。

他没有想到,这大夫会是个女子。

「那么,你要如何治我的风寒?」他淡然问着,朱笔又动。

「请中堂允许,容我引火焚香。」

他只答了一个字。

「可。」

沉香轻盈起身,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走到大厅的长明灯旁,取出怀中的纸捻,引了长明灯的火。

不早也不晚,他在这时抬头,恰恰看见这一幕,望见粲然流丽的火光下,她那张绝美的容颜。

他的身躯狠狠一震,心倏地揪紧。

原本,他以为自己早已没了心。

他的心,在许多年前,就随着挚爱死去。

但是……但是……

怎么可能?

眼前的这个女人,眉目竟会与他魂牵梦萦的挚爱,那么的相似。

染满朱墨的兵书,因为他错愕松手,跌落在青石砖上。

怎么可能?

他的铁石心肠,剧烈震动着,眼睁睁看着她从怀中取出香囊,再拿出陶熏炉,置入火苗,撒入些许不知名的粉末。

而后,她探手入袖,取出一把小巧的细刀——

「放肆!」

一见到兵器,侍卫立刻警觉,急急跨步上前。人还未到,兵器已至,重重的击打白嫩的手腕。

细刀锵然落地,柔嫩的小手泛起紫红,她疼痛不已,双眸含泪。

侍卫还要近前,高大的身躯却陡然欺近,单手握住刀背,反力一推,强大的内劲将侍卫推得踉跄后跌,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他竟然离开绣榻,来到她的面前,亲自捧起她的脸儿,仔仔细细的端详。

就算他初时多么震惊,这时也迅速化敛为平静,俊美无俦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沉香望着他。

这男人有一双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睛,凛凛烈烈,锐利逼人。他望着她的眼神,恍若她是只被他擒获的鹿儿,只能随他任意处置。

她听过关于他的各种传闻。

关靖。

关中堂。

南国最有权势的男人。

不论南国或是北国,所有人都知晓,这个男人的恶名。

关家两代父子,都是南国重臣。南北两国长年敌对,南国皇帝却昏庸无能,若非有关家父子,竭尽心力,长年辅助朝政,不论内政或是外务,全一肩扛下,才能让南国国力不衰。

但近年来,关父年岁已大,极少再插手政事,而任位中堂的关靖,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加上,十年前征战北国,也是由关靖领军,才能打败北国。人人早就心知肚明,就连至高无上的皇权也一步一步的,逐渐被关靖的势力鲸吞蚕食。

战后,为了尽速恢复国力,弥补战时的亏损,他奏请皇上,颁布节俭之令,放肆奢华之人一律问罪。

他还立下规矩,不论官员大小,在上朝前一日,都得先来到这儿,巨细靡遗的向他禀告。

换言之,不论各地消息、所有政事,关靖都会比皇上早一步知晓。

关于关靖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她记得分外清楚。

这手,杀过千万人。

这眼,望过腥血成河。

但,万万想不到,他触及她时,竟会如此温柔。

「这么纤幼的手,就算是握刀,也伤不了人。」他缓慢的执起她的手,弯唇而笑,双眸细看她的手腕、她的掌心、她的指,还无限怜惜的轻抚着,她手腕上的伤。

然后,他抬起手来,以粗糙的指划过她的眉目,他指上的墨渍,染了她的肌肤,像是为她烙了印。那一瞬间,她心里已然明白,这个男人不会放她离去。

微弯的唇,笑意更深了些。

「陈伟。」他嘴里唤着,双眼仍望着她。

「属下在!」

「你可算是费尽心思了。说是替我找来大夫,但实际上却是替我备了这么一份厚礼,而且还深得我心。」关靖赞赏有加,满意至极。「辛苦你了。」陈伟大喜过望。

「只要中堂喜欢,属下再辛苦也值得。」能博得关中堂的欢心,他的官途肯定能扶摇直上。

「我很喜欢,喜欢得很。」关靖轻声说道,缓缓转过头去,微笑的说道。「只不过,按照律例,贿赂,是死罪。」陈伟沸腾的热血,瞬间凉透。

「中、中堂?」他脸色惨白。

「大伙儿都瞧见了,你这可是罪证确凿。」关靖淡淡说着,吩咐两旁侍卫。「把他推下去,在门外斩了。」「中堂饶命!中堂饶命!」陈伟惨声高呼,全身颤抖不已,万万想不到,一番心血换来的,竟是死路一条。

无情的侍卫拖着他,往大厅门外走去,任凭他如何挣扎与哀求,都没有任何效果,更没有人敢开口求情。

就在他即将被拖出大厅时,关靖再度开口。

「对了,陈伟。」他直起身来,唇上笑意不减。「我会留下你的礼物,你就乖乖瞑目,去向阎王报到吧!」罔顾陈伟逐渐远去的惨叫,关靖拉起沉香,将她拉入宽阔且坚实,如似牢笼一般的胸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将她笼罩在其中,让她无处可逃。

沉香仰望着他,心中知晓。

这个男人,从今以后,就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2章

静。

明明关家大厅内,有大小官员多人,每每关靖问话,就会有人一五一十的答话,但是除此之外,就是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静。

沉香看得出,这些人的恐惧。

杀鸡足以儆猴,眼看渤海太守身首异处,大门前那滩血还湿润着,官员们更戒慎不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甚至有人紧压着胸口,怕剧烈的心跳声,会传进关靖耳里。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渐浓时,最后一个官员才退出大厅,双腿虚软的离去。

大厅里更静了。

倚卧在榻上的关靖,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再度落到,身旁的素衣女子身上。

「过来。」他说道。

沉香走到榻旁,长睫垂敛,静静立着不动。

「人人见了我,都会跪下。」他又说。

「恕我不懂规矩。」沉香还是站着,怀中抱着陶熏炉,沈静轻语。「我为病人诊治时,从未是跪着的。」即使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关靖,她仍是意态娴静。

「好,不须跪下。」深邃的黑眸中,幽光一闪,旋即消失。「我也不要你跪。」因为,他曾珍宠的那个女子,也从未向他下跪。

「那么,请中堂大人伸出手来。」在他的注视下,那张神似的容颜,用不同的声音说道。

关靖不动声色。

「为什么?」

「医诊时,需得望闻问切,才能知病症、知轻重,由此对症下药。」「喔?」他挑眉。「你要为我治病?」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是。」

「先前你没有替我诊脉,却已预备燃香。」

「方才时间紧迫。」她说出缘由。「如今,时间很充裕。」逼她一入大厅,就快快燃香的人,被斩首时的血,已在门外冻成艳红色的冰。

而她更明白,即使自己想离开关府,怕也是身不由己。

不论是关靖所言,或是所行,她都知晓,他不会放她走了。从此之后,她就似被剪去羽翼的蝴蝶,只能被他彻底囚禁。

他以醇厚低沈的嗓音,对着她说道:「陈伟已经死了,你不需要再奉他的命令行事。」「治病,是医者之职。」她话语委婉,却又格外坚持。

他莞尔的一笑。

「好吧!」他伸出手来,任由那纤嫩如水葱般的指,轻按在他的手腕上。那嫩软的指尖,有些儿冰凉。

仔细诊过脉象后,她收回手来,抬头望着眼前俊美无俦,却人见人骇,被形容为人间恶鬼的关靖,仔细的说明。

「中堂大人的症状是风寒束表,以至于汗不能出。您的脉浮于表,轻按即取,因风寒未入里,脉象还很有力。」她娓娓道来。

「该如何医治?」他斜卧在榻上,不改慵懒,彷佛主考官般问着。

她从容应答,没有半分犹豫。

「以丁香、辛夷、苏合香与佩兰及侧柏叶,研磨成粉焚之,就能使中堂大人出汗、通鼻窍,如此一来就能逼退风寒,自然痊愈。」「好,就照这个方式来医治,让我亲眼瞧瞧你是夸大其词,还是如陈伟所说的,真的医术卓绝。」他撑着下颚,徐声下令。「动手吧!」她没有应答,只轻轻点了点头。

白嫩的双手伸向陶熏炉,掀开了炉盖搁在一旁。那炉盖上双凤昂扬,一朝前、一回首,凤尾纠缠,刻痕细若游丝。

关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黑眸渐闇。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尤其是那专注的模样。

像。

像极了。

彷佛,就是他心中的那个她。

她取出几个随身香囊,一一轻解开来,难言的幽香飘散而出。

她捻着绣针,在一块暗色布料上,绣着精巧的图样。

她取出香料,用小巧而锋利的短刀,削成薄薄的片状。

她一心一意的绣着,精致的花样,逐渐有了雏形。

她削落的香料,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色泽,有的油润、有的干枯,细薄的薄片两端微卷,香气更浓郁。

她绣的花样,是惹人怜爱的兰花。一叶又一叶的兰叶,尾端轻卷,细密的花样连结,绣在布料的边缘。

她改削为压,利用短刀,将薄片碾成粉末。

她站起身来,将暗色的布料抖开。

眼前的景象,与心中的影像一会儿重迭、一会儿交替,教人迷乱难辨,彷佛陷溺在半梦半醒的边际。

关靖没有移开视线,近似贪婪的静静看着。

她斟酌着香料多寡,逐一捻入陶熏炉内,而后点火焚之。各种的香料混合之后,再经由火焰的燃烧,化为缕缕轻烟,香气浓郁。

她缝制了一件男人的衣裳,不论领口或袖口,都有亲手绣上的图样。细长的兰叶,像是一个缠绵的拥抱,将会圈绕着穿上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将她的发丝、面容,镶了一圈淡淡的金边……光影一闪。

不,不是日光,而是长明灯的灯火。

火光照亮她的容颜,直到确认了气味的差异、烟量的浓寡,一切都妥当之后,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沉默不语的关靖。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只要闻嗅此香,风寒就能被逼退,不适的症状也能痊愈。」她平静的说着,眼中没有恐惧,却也没有半分的笑意。

回忆,因他的时时温习,更是鲜明。

「哥,你怎么来了?」她笑得单纯甜美。

「中堂大人?」

她有礼的唤着,不解他的沉默。

幻影、回忆,都被浓缩在他深黯的眸中,那处深幽得不见底的地方,任何人都难以窥见,更无法知晓。

那张一模一样的美丽脸儿,正凝望着他。

关靖的神色,从头到尾,没有半分的改变。他多年以来,始终藏敛着,只有他才知悉的珍贵秘密。

她不是她。

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幽兰。

幽兰已经死了。

这个女人虽然酷似幽兰,却是渤海太守为了诿过,而特意送来的礼物。

「原来,你真的是个大夫。」他的语气一如先前,没有丝毫改变。

「中堂大人难道心中存疑?」

「先前的确是。」他伸手探向陶熏炉,任时浓时淡的袅袅白烟,缭绕着他的指掌。「我原本以为,那只是陈伟为了献上你,所编出的说词。」他抽回手,在鼻前闻嗅,感觉微辛的气味渗入鼻腔。

「所以,中堂大人想亲身验证?」她问。

「没错。」

烟雾盘桓,缕缕白烟从陶熏炉中飘出,有时如飘带、有时如丝缕,有时如掌如指,轻轻淡淡的拂过他俊美的轮廓、他领口与袖口,精工刺绣的柔美兰花、卷曲兰叶。

白烟笼罩着这个,权势擎天的男人。

他隔着淡淡的烟雾,问道:「我的伤寒之症,闻嗅你调的香,需要多久才能见效?」「快则一夜。」

「好,我就等上一夜。」他嘴角微弯,重复她先前的话语。「如今,时间很充裕。」说罢,他懒懒扬手。

不知藏身何处的奴仆,无声无息的出现,恭敬的垂首站在角落,不言不语的等待吩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笔墨。」关靖说道。

仅仅两个字,奴仆就已明白,默默躬身退下。

才过了一会儿,奴仆们就搬来黑檀如意卷腿几,慎重的放置在榻上。几上笔墨砚台俱全,还点上灯火,如此一来就灯明几亮,更便于阅读与书写。

奴仆解开一卷,裱衬着暗色锦缎的素绢,摊放在关靖面前,再磨好了墨。布置好一切后,奴仆们一如出现时那般,全又无声的退出大厅。

他坐起颀长的身子,取笔蘸墨,落在素绢上书写,就此不再言语,注意力全转而集中在文字中。

灯光的光影。

缭绕的轻烟。

笔在素绢上划过的声音。

沉香在原地,静默不语,甚至不曾望向,素绢上的文字一眼。她长睫敛目,白嫩的双手迭于绢衣前,除了浅浅的呼息之外,再也没有半点动静,宛若一尊美丽的雕像。

窗外,迟迟钟鼓初长夜。

时间无声流逝。

直到三个多时辰过去,写尽素绢的关靖,才终于抬起头来。灯光照亮了,他俊脸上的汗滴,以及那双黑眸。

才只是刚伸手,悄如鬼魅的奴仆,已经送上绢帕。

关靖站起身来,先解开衣带,褪下身上的衣袍,才取了绢帕擦拭汗水。就连贴身的单衣,也被汗水濡透,烛火之下强健的体魄一览无遗。

「陈伟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善用香料治病的好大夫。」他似笑非笑,拿起陶熏炉,深深闻嗅着。「夜还未尽,我的不适已好了八成。」美丽的脸上,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

她知晓自己医术卓绝,治疗风寒小病,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是,她没有预料到,关靖的身体如此强健,才能痊愈得这么快速。

眼睁睁的,她看着关靖走了过来,搁下香炉的男性指掌,抬起她的下颚。他的指掌上,有着她焚的香。

「既然治好了我的病,当然就有奖赏。」他靠得很近很近,近到每个字句间吐出的灼热气息,都拂红了她的脸儿。「你想要什么赏赐?」连她都不解的事发生了。

她的身子,不知什么缘故,竟因为他的话语而轻轻颤抖。就连内心,也隐隐抖颤着。

耳畔,彷佛听见千万人的呼号警告,要她快快逃离。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放弃,心中埋藏多年的誓言,以及让她夜夜难眠的夙愿,飞奔远离这个男人,今生今世都别再妄想靠近他……几乎。

她没有听从耳畔的警告。

「请中堂大人允许,让我游历天下,为世人焚香治病。」这几句话,是她对他的试探。

关靖的双眼,连眨也没眨。

「你想要什么赏赐?」他又问了一遍,对她的回答置若罔闻。

果然,他真的要留下她。

汹涌澎湃的情绪袭来,却被她以强大的意志,牢牢箝制住。她神态不改,只是垂敛长睫,避开那双锐利的黑眸。

「我有一个香匣,用来装盛各式香料,但是今日入府时未能随身携带,还留在渤海太守的府里。」那是她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次,他欣然应许。

「我会派人,替你取回香匣。」

「还有一件事,也要请中堂大人费心。」她说着。

因为她的容貌,暴虐残忍的他,愿意给予她极为罕见的耐心,甚至还和颜悦色的问道:「什么事?」「自从征伐北国之后,各地物力维艰,香料难以运抵凤城,我香匣内所用的香料,已缺了一百一十余样,至今未能补齐。」「列出你所缺的香料,我会让人去搜罗齐全。」他一概应允。

「多谢中堂大人。」

「不用谢。」关靖的拇指,轻轻的擦过,她的唇瓣,笑得无比温柔,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真的,不用谢我……」她难以呼吸。

瞬间,她以为,关靖要吻她。

他低下头来,男性的薄唇,悬宕在她的唇瓣上,只剩一个呼吸的距离。

虽然她早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但是事到如今,她却无法确定,是否能忍受他的吻。

白嫩的小手在身侧,悄悄握紧,连指尖都陷入掌心,她全身僵硬的等待着、感觉着,他慢之又慢的靠近、靠近、靠近……就在吻上她之前,关靖蓦地停住,不再朝她逼近,薄唇弯成更深的笑。

两人靠得太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微笑的弧度。

「你,是一个很好的礼物。」关靖说道,缓步后退,走回绣榻旁。他背对着灯火,火光围绕着他高大的身躯,而他的脸庞却因为背光,让人瞧不清他的表情。「带她下去,好好伺候。」他说道。

奴仆们躬身,转身面对沉香,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更别说是碰触她,而是恭敬的朝大厅之侧的圆门伸手,为她引路。

沉香在奴仆的带领下,一步步的走出大厅,娇小的身子却始终僵硬着,难以行动自如。即使背对着关靖,她却还清楚的感觉到,他依然在看着她。

而她的唇瓣,也依然残余着,他呼吸的温度。

以及,他的那抹笑。

天还未亮,香匣就已经送到关家。

沉香在奴仆们的带路之下,被送入一处雅致院落里。楼外屋宇朴素简单,却不失风韵;楼内陈设精雅细致,但兼顾实用,看得出是专为贵客准备的住处。

进了院落后,就改由更细心的婢女伺候。

先是沐浴,而后更衣,当她回到花厅时,桌上已经摆放着四菜一汤,分量不多不少,恰恰适合年轻女子食用的菜肴。

等到沉香用餐过后,婢女才送上,她白昼时受到逼迫,不能随身携带的香匣,为她放置在收拾干净的桌上,确定她不再需要服侍后,才全数退出镜花楼。

陌生的建筑内,只剩下沉香独自一人。

她坐在桌旁,看着眼前的香匣。陈旧的香匣,是巧匠取万年楠木所做,内有八百八十八个小格,用来放置八百八十八种香料,楠木无特殊气味且防虫耐用,最适合收藏药材。

香匣里的每一种香料,都有不同用途,经过她的调配,就有千千万万种变化。

她掀开匣盖,纤纤玉手拂过一格一格香料。

干燥的桂皮、檀香的碎瓣、沁人心脾的荳蔻。高良姜、芫荽子、桂皮、辛夷、杜衡、佩兰、芳芷、梢楠、芳若、菖蒲、花椒、蘼芜、云木香、丁香、檀香、茴香、茅香,以及沉香……虽然,有一百多种香料已经用尽,但是她确信,这些空置的小格,很快就会被全数填满。

关靖已经答应她了。

按照香匣送回的速度,就足以知晓,他行事快捷,接到他指示的人,也不敢有片刻耽搁,尽管在隆冬深夜,也冒着风雪取回香匣。如此看来,这些用罄的香料,也很快就可以补齐。

她从香匣中,捻出数颗荳蔻,在手中握紧、再握紧……终于。

终于,她踏进关家了。

终于,她见到传闻已久的关靖了。

被紧握的荳蔻碎裂,化为艳红的粉末,有些许从她的指缝散下,落在她洁净的单衣上,为白色的衣裳添了艳红的颜色。

她用另一手拂去荳蔻粉末,单衣再度恢复洁净。这件舒适柔软的单衣,是用好的布料所裁制,却没有任何绣纹。

不仅仅是穿在身上的单衣,这间屋子里所用的布料,铺在桌上的、垂挂在花厅与卧室之间的、垫在床榻上的、迭在榻上的,所有的布料都没有绣纹,全以实用为考虑。

回想起来,婢女们伺候她沐浴时,用的虽是暖烫的热水,却不像是渤海太守的家里,还特地在浴水里头,添加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玫瑰香露。

而送来的可口晚膳,连分量也讲究,尽量不造成浪费。

她环顾整间屋子,寻找奢华的痕迹,却是遍寻不着,甚至发现家具也是使用多年,是受到精心修护,才完好如初。

看来,让高官富贾敢怒不敢言的节俭之令,关靖非但是奏请者,更是实行得最落实的人。

高高在上的关中堂府邸,不论建筑摆设、吃穿用物,都远远不及寻常富商,或是位阶低下的官员家里,来得奢侈宽裕。

这个男人,就连律己也这么严苛。

南国就因为有了他,才能渡过沈星江,打退北国千里。南北两国长达百年来,隔着沈星江,相互牵制的战局,全因他一人而变。

这么多年来,她未曾听说过,他收受过任何一件贿赂,不管送来的是金银珠宝、刀枪不入的战甲、延年益寿的千年人蔘、闭月羞花的美女,他一律不收,且贿赂者全部处死。

直到今天。

渤海太守虽然也被处死,但是关靖却收下了她。

沉香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任由寒风夹带浓雪,吹灌入屋,扬起她的长发,吹得她全身冰寒。

她探手出窗,张开手掌。

风雪将粉末吹卷上天,艳红很快散入白雪中,如被饥渴的鬼魂们,争夺吞吃的祭品,很快就消失不见。

「别急。」她用最轻的声音,对着风雪呼号的天际,喃喃低语着。

就连她掌心的碎粉,也被风雪舔噬得干干净净。

「别急。」

她对着虚无的夜空说着,也对自己说着。

是的,不能急,也不须急。

她已经来到关家,被关靖留下,就算她想要离开,关靖也不会放她走。

如今,时间很充裕。

关上窗子,沉香走回屋内,坐到床榻上头。她拉起迭好的被子,覆盖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厚暖的被褥中,感觉冰冷麻木的身子,因为被褥的温暖,逐寸逐寸开始刺痛。

别急,这就要开始了。

她有充裕的时间,能够实行梦寐以求的计划。

纵然全身刺痛,她的心却是那么雀跃。但是,即使她心中雀跃,血色淡薄的唇瓣却始终未曾扬起,更别说是露出笑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好像早就忘记,该要怎么笑了。

娇小的身躯,在被窝里蜷缩得更深。

或许,只要达成心愿后,她自然而然就会再有笑容。

夜渐渐深了,风雪还在窗外呼号。沉香在幽暗的被褥中,多年来首度容许自己,稍稍享受喜悦的甜美滋味。

她的愿望,即将就要实现了。

「时间很充裕。」她轻声说着,慢慢闭上双眼,陶醉在欣喜中。

那是多年以来,沉香睡得最香甜的一个夜晚。

第3章

关靖用人,唯才是用。

受他提拔的人,不论是智冠天下的文人,或是常胜沙场的猛将,莫不感念在心,非但倾尽全力坚守岗位,不敢有半点懈怠,且全数对他忠心不二。

沉香被纳入关府,才三日不到,一位身穿玄衣的年轻文人,越过在门外久候的官员,罔顾众人的注视,直接入了关家。

擅闯关府者,向来只有死路一条。

但,唯独有少数人,得到关靖的应允,能随时进出关府。

而这个年轻文人,就是其中之一。

关靖与官员们的对话声,穿透窗上的宣纸,清清楚楚的传到偏厅。他坐在偏厅里,仔细倾听着,极有耐心的等着。

直到日落西山,官员们都离去时,侍卫才开口禀告。

「主公,韩良大人已在偏厅久候。」

关靖微微挑眉,嘴角轻勾。「韩良,你还醒着吗?」他问。

身穿玄衣的年轻文人,从偏厅踏入大厅。长明灯的灯火,照亮他儒雅的脸庞,还有那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满头灰发。

「主公忙于政事,属下哪有脸面入睡?」韩良慎重跪下。

关靖啜了一口热茶,嘴角笑意更深了些。「这些繁琐的政事,连我都听得昏昏欲睡。」「主公说笑了。」

「既然知道我是说笑,你怎么不笑?」

「属下笑不出来。」

「我该因此治你的罪吗?」

「请便。」韩良神态不改,镇定如常。「但是,请主公降罪之前,还容属下向主公说明一件事情。」关靖斜倚在榻上,背靠四爪蟒纹绣团,仰头闭起双目,懒懒的说道:「我那日就在猜,你何时会出现。」「这么说来,主公也知晓,自己犯了错?」他问得一针见血。

普天之下,敢直言关靖之错的人,恐怕只有韩良一人。

「我当日也在猜,何时会听见你说这句话。」关靖懒懒一笑。

「恕属下直言,主公留下那名女子,实属不智。」韩良振振有词。语中有毫无隐瞒的责备。「医者,能救命,也能害命,最该提防。」「她的模样,与兰儿几乎一模一样。」韩良身子略僵,仍是直言不讳。

「如此一来,更是危险。」

「那么,你想盘问她?」关靖好整以暇的问。

「不。」韩良摇头,从宽袖中拿出几张薄纸,纸上写得极满。「属下已经将她的来历调查清楚了。」「说。」

「此女姓董,是凤城名医董平之女,董平因救人无数,受皇上赏赐,价值连城的万年沉香,故女儿就以此为名。」纸上的文字,已被他牢记在脑中。「董平死后,她继承衣钵,已是一位名医。」「她的身分背景,倒是干净如白纸。」

「愈是干净,才愈是该防备。」韩良审慎进言。「主公,千万要小心。」关靖抚着下颚,神色如谜,沈吟半晌之后,蓦地露出一抹邪诡的笑。那笑,太复杂,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心绪。

「世上有些事,愈是危险,就愈是迷人。」他缓缓说着。

韩良脸色乍变。

「主公!」

「我已经决定留下她了。」

事到如今,韩良明白,再多劝言也是枉然。主公一旦作了决定,就无人可以动摇,更别提要让他改变主意。

眼看关靖缓缓起身,跨步来到他的身旁,抬起宽厚粗糙的大手,搁置在他的肩上。他恭敬的伏身,不再多言。

「韩良。」

「在。」

「今日官员们上报的政事,你记得几件?」关靖问。

「一百七十三件,全数记得。」

「很好。」他用大手拍了拍,最信任的谋臣。「今日这一百七十三件政事,全由你规划处置,作为你不笑的惩罚。」「是。」

交代完政事后,关靖在奴仆的伺候下,径自离开大厅,往宅邸深处走去,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山,坚实难以撼动,每踏出一步,就在雪地上踏出一个深印。

跪在原地的韩良,只能注视着,那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男人,走进茫茫细雪中,背影在白雪中愈来愈淡去,最后终于再也看不见。

关府的深处,时光彷佛冻结。

白昼时虽然有官员往来不绝,但是宅邸深阔,就算是前厅来了什么人、上报了什么事,甚至是再有人被关靖处死,宅内也根本听闻不到。

入夜之后,这儿更显静谧,奴仆们不论行事或言语,都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彷佛怕稍稍大声了些,就会被割去舌头。

身为「礼物」,沉香入府至今,只为关靖焚过一次香。

那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这半个月来,他不曾要她再焚香,却要她每晚与他用膳。原本,她以为这是他的测试,要用她来试毒,但情况却与她猜想的不同。

他和她一起用餐,吃同样的食物,偶尔甚至倾身,替她挟菜入碗。

可是,这个男人,依然让她害怕,每回用膳时,她总是如坐针毡,一餐饭后回到院落中,冷汗早已濡湿整件单衣。

他总是盯着她看,时而亲切,时而冷酷,有时候那双眼里,甚至隐隐浮现柔情。但是,她太过明白,那些柔情不是为了她而流露的,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然后,在难以预测的时候,那双眼会变得森冷无比,让她仅仅被注视,就会打从心底恐惧起来。

在那一刻,即便他嘴角仍微扬,笑容仍挂脸上,她依然能看见他眼底的冰冷,与深浓的恨。

他随时可以杀了她,就像他杀了那些人一样。

每一天,她都深深觉得,自己像站在锋利的刀口上,随时可能丧命。

只是,他始终没有杀她。

倒是他允诺的事,真的说到做到。十日不到的时间里,他所派出去的人,已经替她香匣里所缺的香料,全数搜罗齐备。

不但如此,送到她眼前的,全是千金难求的珍品。除了她原先所缺的一百一十余样,还有数百种珍贵香料,也被整齐收放在,一个新的香匣里,全都任凭她使用。

南国的香料、北国的香料、西域的香料、南洋的香料,全都齐聚在两个香匣里头了。

但是,即便是给了她这份重礼,她还是没机会为他焚香。

她早已听闻,他政事繁重,即使领军出征时,也要把持朝政,在行军中批阅官员上报的各项要事。大胜北国之后,他管辖之事,更是有增无减。

所幸,她在关府内的行动,并未受到限制。

偶尔雪霁夫晴朗,她会离开所居的院落,在迷宫似的深幽官邸内走动,用澄澈的双眼,观看这间府邸的一切。

她能四处走动,唯独在梧桐树林后方,一道隐蔽的厚重门扉,每当她靠近的时候,奴仆就会出现,制止她再往前进。

如此一来,她反而更想一探究竟。

她等了又等,终于觑得机会,推开那扇门,无声的闯了进去。

这里,美得如似人间仙境。

不同于关家的严禁奢华,这座雅致的院落,大到建筑景致,小到花卉盆栽,处处精雕细琢,格外的用心。

踏上台阶,沉香推开团花镂空木门,踏入精致的屋宇。

这儿异常空静,早已无人居住,却还是收拾得一尘不染。不但窗明几净,就连花厅的桌上,温润光洁的青瓷花瓶中,也插着今早刚剪下的素雅鲜花。

鲜花的香气里,还夹杂着药材的气味。那是众多珍贵的药材,残留多年的味道,至今还没散去。

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儿,是喝过多少汤药?

沉香环顾四周,望见花厅的角落,有一张铺着绫罗绸缎的湘妃榻,墙上是形如满月、比湘妃榻更宽的圆窗,窗上有卷起的竹帘,窗下有如意美人靠。

这里,是女子的住所。

天下人皆知,受关家父子如此宠爱的,只有一个人。

幽兰。

关靖的妹妹。

传闻幽兰美若天仙,娇柔多病,冷血无情的关家父子,将她看待得比性命还重要,无微不至的呵护她。

然而,她却被北国鹰族族长金凛,挟持到北国为奴,受尽万般欺凌。最后虽然被救回凤城,但体弱多病的她,没能熬得了多少时日,就与世长辞。

愤恨如狂的关靖,为了复仇,高举「报仇雪恨」的旗帜,率领身穿白衣白甲的南国大军,渡过沈星江与北国展开大战,军力势如破竹。无数死于非命的北国人,尸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那些死去的人,全是为了幽兰而陪葬。

她走到绣榻前,拾起一件精致的女子外衣。外衣就落在绣榻旁,像是刚刚才被主人遗落,只有扬起的灰尘,证明它已被搁置多年。

打扫这处院落的奴仆,显然不敢触碰这件衣裳。

白嫩的小手,拂去外衣的灰尘,朱红色的丝绸上,浮现以灰紫、棕红与石青精绣的紫云仙树,与仙树花蕾的长寿绣。缝制这件衣裳的人,是真心祈愿穿着这件衣裳的女人,能够长寿安好。

祈愿落空,幽兰死得很早。

但,她在关靖心中所占的分量,仍然无人可及。

沉香的双手,缓缓紧握外袍,眸光黯淡。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关靖不会血洗北国。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不会有那么多北国人丧命。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的……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不允许自己再深想,反而褪下身上的衣裳,换上这件绣工精致的外袍,长寿绣纹在日光照射,以及她的动作下,明媚鲜妍,彷佛都活了起来。白嫩的小手,抚平衣裳的绉折,慎重的绑上衣结,将多年无人敢动的外袍,在身上穿着妥当。

这件外袍,恰好合身。

搜寻了一会儿,她在卧房里找到,光可鉴人的落地铜镜。

久未映人的铜镜,相隔了十年之久,终于再映照出纤细柔弱的身影。

她靠上前去,仔细的望着,铜镜中映出的娇小脸庞。

那些曾见过幽兰的人们,见到她的时候,最先的反应都是错愕,目瞪口呆许久后,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们都说,她的样貌与幽兰,异常的相似。

这就是渤海太守,将她献给关靖的原因。

但是,她却从未见过,幽兰的模样。

铜镜里头,映出眉目如画。她伸出手去,指尖触及冰冷的铜镜,描绘着镜中的秀丽五官,彷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貌。

她是不是有着,与幽兰相似的眉?

她是不是有着,与幽兰相似的眼?

她是不是有着,与幽兰栢似的唇?

穿着幽兰的衣裳,她是不是就能更像,盘据关靖心头多年的女子几分?她该怎么做,才能更像是幽兰?让他更在乎她?

倏地,沈寂的空气里,有了异样的变化,教她惊觉起来。

从小,她就对气味格外敏感,能清楚的分辨出,各种气味的不同。就算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闻见,在鲜花的香气、药材的气味里,不但渗入了浓烈的气息,还逐渐逼近。

有人!

还是个饮了大量烈酒的男人。

铜镜里头,除了她之外,出现一个阴沈的暗影。

她惊愕的匆匆回头,看见那高大的身影,如盘据在阴暗处的兽,俏无声息的靠近,缓慢的步入日光下。

是关靖。

他半眯着眼,注视着她,恍如入梦。

「兰儿?」他唤着,语音极轻,怕惊破美丽的幻梦。

这处隐蔽的院落,是他留给自己,唯一的一处休憩之处。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抛却繁杂政事,忘怀尔虞我诈的争斗,以及自己的满手血腥,寻见一丝极为难得的平静。

今日,他允许自己稍稍放纵,却万万想不到,竟会见到她。

旧时天气旧时衣,她的模样未曾改变。

他是醉了吗?

「兰儿,你回来了?」他走上前,伸手去碰触。

以往,就算幻影再真实,他探出的手,却总是落空。但这一次,他却摸到温润的肌肤、光滑的发丝,感受到她温暖的血肉。

他是醉得多厉害?

「兰儿,真的是你?」他目光灼亮,再往前跨步,来到她的面前。

沉香无法克制的颤抖着。虽然,关靖的神态,跟她先前所见,没有多大的差异,但是那双异常闪亮的黑眸,透露出他已经醉了。

平时的他,已经够教人心惊胆战。她不敢想象,眼前看似正常,其实醉得癫狂的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明明该是难得的机会,但是真正遇见时,她却发现自己,竟难以克服心中的恐惧,只能狼狈的后退。

关靖蓦地停下脚步,黑眸更亮。

他看得出来,那张美丽的脸儿上,有着深深的恐惧。那是他从未在兰儿脸上,所看见的表情。

「不对,你不是她。」他危险的低语。

没错,眼前的女人,很像、很像、很像……

但,终究只是像。

她不是她。

她不是他的兰儿。

哥哥。

兰儿总是笑望着他,柔声叫唤。

哥哥。

兰儿不会怕他。

哥哥。

兰儿不会恐惧的看着他。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他瞪视着她,凶狠的质问,再度逼近她,无情的将她逼到了墙角。

「我……我是误闯进来的……」她瑟缩在角落,连声音也颤抖。

凶猛的喝问,像猛兽的咆哮。

「为什么你穿着兰儿的衣裳?」

「我……」

她难以回答。

「为什么你这么像她?」他质问着,眼神若狂。

她更惊更骇。

眼前的关靖,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

他愤恨的靠在她耳边,一字一字的逼问。「为什么,你不是兰儿?」沉香惊慌得想逃,却被他一探手,就狠狠的拉入怀中,牢牢的囚禁在他的胸怀中。他过重的手劲,弄疼了她,教她惊呼出声。

俊美的脸庞,映在她惊恐睁大的双眸里,可怕如魔。

「为什么你不笑?」他怒声低吼。

兰儿总是对着他笑。

哥哥。

从她还不懂事时,她就已认得他,只要是见着了他出现,稚嫩的脸儿上,就会露出笑容。

「不许这样看我!」他瞪视着,怀中惊惧的女子,狠声命令着。

兰儿,从不曾怕他。

她总是笑得如初绽的花。

「给我笑!」他不能容许,这张脸上有着恐惧。

他要她笑,像兰儿一般对着他笑。

但是,这个女人竟敢违抗他的命令,愈来愈是惊恐。

「笑啊!」他扬声怒吼,忍无可忍的伸手,掐住她的颈项。

哥哥。

醉意与愤怒,让他看见重重幻影,每一个幻影都是兰儿。三岁时的兰儿捧着甜汤、七岁时的兰儿摇着折枝的梅花,十二岁时的兰儿拉着他的衣袖,十五岁时的兰儿开心的穿着,他送的新衣裳,在他面前转圈……不同年岁的她,对着他展露笑靥,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他。

哥哥。

哥哥。

哥哥。

幻影的叫唤,声声揪着他的心,却掩盖不住他手中这个女人的痛苦喘息。

瞬间,那个爱着他、崇拜他,笑意盈盈的兰儿全都消失无踪,唯一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满眼尽是惊怖恐惧,不笑的女人。

「为什么不笑?」他怒叫着,大手握得更紧,摇晃着她,命令。「你笑啊!笑啊——」她笑不出来。

这个男人醉了、也疯了,她可以看见,那双赤红的眼中,饱含着怨恨与疯狂。

颈上的大手,扼得那么紧,她无法挣脱、无法说话、无法呼吸,更别说是听从他的命令,在濒死的这一刻,对他露出笑容。

关靖愤恨的注视着手中,脸色愈来愈惨白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是兰儿。

他原本以为,她的存在能稍稍填补,兰儿死去之后,他心中的遗憾。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试图从她身上,寻找兰儿的影子,但是,愈是如此,他愈是清楚她与兰儿的不同,她与兰儿之间的差异,是那么鲜明。

那么像,却不一样。

不一样!

这一切,反倒逼得他,非得面对兰儿已死的残酷事实。

这个女人,毁了他残存的幻梦。

兰儿已经死了、死了。

为什么她还活着?凭什么她还活着?用同一张脸,活着害怕他、恐惧他……刹那间,他无法思考,一心一意只想报复。于是,他倾身向下——关靖狠狠的吻住了她。

第4章

那一日,教沉香永生难忘。

吻遍她全身的吻,缓慢得如兽的舔舐,他以轻嚿细啃,就能让她身躯如似浸入冷水,又像是被投入烈焰。

好几次,她想要挣脱,却又被他拉回怀中,健硕的体魄紧贴着她。

那热烈的酒气、灼烫的体温,压着她、锁着她,缠绕着她。邪恶的轻笑,回荡在她耳边,他的指、他的唇,触及她身上每一处,撩拨她的惊慌,但又惹弄她的湿润,捻揉她的润泽。

起初,她僵硬的抗拒,但渐渐的、渐渐的,抗拒被他的耐性磨耗殆尽,她无法克制自己,只能在他灵活的指尖、舌尖,随着他的挑弄,难耐的娇娆起伏。

衣衫一件件被褪下。

那件朱红色的,不属于她的外袍,被粗暴的扯开,暴露她一身的白嫩。

关靖双目闪烁,弯唇邪笑,俯身吮尝怀中,不情愿的猎物。他没有将她错认为幽兰,却又因为她不是幽兰,而以她难以想象的方式,残酷的惩罚她。

来此之前,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极有可能失身于他。她不害怕,处子之身被他所夺。

但,他对她所做的一切,远远超过,她所能想象的极限。

那疯狂的神态褪去,慢慢变得从容,甚至……甚至……甚至是温柔的……即便是知道,这是他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温柔,都让她害怕,怕自己忍不住陷落。

面对这般的温柔,她甚至情愿,他是残酷的、粗暴的,那至少让她能理所当然的抵抗。

不要……

不要……

不要对她这么温柔……不要让她这么难以抗拒……晕眩之中,无助的泪水盈满眼眶,她毫无依靠,只能用双手,紧紧环绕这恶徒的双肩,分辨不出他在耳畔的低语,是讽刺的嘲弄,还是魔性的哄骗。

汗水淋漓之间,他赤裸的身躯,如兽般美丽,强而有力的纠缠着她,健壮的大腿分开她,再倾身贴近,以灼热的坚硬,浸润她腿间的柔软,缓慢而坚定的占有她,深入她的深处。

起初的疼痛,让她淌下泪来,狂乱的槌打他厚实的双肩,娇躯激烈的抵抗。他却箝握住她的双手,拉高过头,吟笑的一再侵略。

时而他粗暴如狂、时而他温柔得教她分辨不清,他是在伤害她,还是在抚慰她。

冲刺的节奏愈来愈强烈,将她推向某个,她从不曾接近的顶峰。

乌黑的长发,撒落在他胸膛上,因他进犯的节奏,柔弱的摆动着。她紧闭着双眼,狂乱的宛转娇嚷,无意识的将体内的他,吸纳得更深更深。

最后,她恍惚迷茫,在他身下啜泣着哀求。

不是哀求他停止,而是哀求他继续、继续、再继续……云雨过后。

沉香卧在绣榻上,汗水湿黏长发,贴附在她满是吻痕的娇躯上。她的身体好倦好倦,但心中却震撼惊恐。

她虽然是个处子,但却也隐约知晓,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这般魔力。她就像个女奴,只能在他身下痛吟、娇啼、哀求,浑然忘我。

至今,他的长指仍懒懒的,划过她细嫩的裸背。这么轻微的触摸,都让她颤抖不已,她本能的夹紧双腿,却更感受到双腿之间,因他而泛滥的温润。

「你真是让我惊喜。」他伏在她耳畔,轻咬着她的耳,像是一口一口在吞吃她,且贪婪得不肯停止。她的滋味,教他着迷。

薄唇落在她颈间,吻着那清楚的掐痕。初解人事,分辨不出是痛楚,还是欢愉的她瑟缩着。

「疼吗?」热烫的舌,缓之又缓的舔过掐痕。

她的脸儿瞬间烫红,明白他问的并非颈间的伤痕,而是她腿心之间,那难以启齿的酸痛。

羞耻的她,匆匆扯住残破的单衣,遮掩自己的赤裸,翻身躲到绣榻的角落,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有些诧异,好整以暇的侧身,欣赏她凌乱的发、被吻得红肿的唇,以及白嫩的肌肤上,被他啃咬留下的浅浅淡淡痕迹。她的神色慌乱,小脸苍白,欲逃却无路。

「你想逃到哪里去?」他问,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将她拖回身下,黑眸居高临下的俯视。

只要能离开他身旁,逃去哪里都行。

她在心中呐喊着,却无法说出口。懊悔与恐惧,在心头交织,她直到此时此刻才彻底明白,她完全低估了关靖。

这个乱世之魔,邪恶得远超过她想象。

心念一动,她仓卒的就要下榻,不顾裸身的逃离。

他伏下身来,以强硬的线条嵌入她的柔软,不留半点空隙。那强健的身躯、粗壮的双臂,是最牢不可破的囚笼,困得她连喘息都艰难。

「不要想逃走。」他捏住她的下颚,温柔的邪笑着,然后深深的吻住了她,强健的虎腰一挺,再度进入了她。

她惊吟仰身,被冲撞得连连娇嚷,被他的魔性俘虏,除了承受他、响应他之外,什么也无法思考。

蒙眬之间,她只听见了,耳畔的喃喃低语。

「你永远永远,都逃不掉了。」

从那一日起,她就成了他的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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