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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和拼音字的比较

汉字和拼音字的比较——汉字改革一夕谈

吕叔湘

[主]下雨天留客,今天晚上你是回不去的了。只是寒斋无处不漏,累你在这里受罪,如何是好?

[客]你我虽只半城之隔,彼此忙忙碌碌,也难得会面。今天就着这巴山夜雨,烹茶剪烛,作竟夕之谈,倒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主]谈什么好呢?

[客]你平常主张改革汉字,采用拼音字,我一向未敢苟同,今天就拿这个做题目讨论一番,你看怎么样?

[主]你是客,我是主,就请你先发表你赞成汉字的理由。

[客]不然。汉字好端端的用了几千年,你平白要把它废除,改用拼音字,自然应该由你先说明何以非如此不可的道理。

[主]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我认为汉字不及拼音字有四点。第一,从学习的的观点说,汉字难学,拼音字容易学。中国文化之久,世界闻名,可是文盲之多,也是世界闻名。这个一部分固然由于国民教育的设施还没有普及,一部分也由于学习汉字的困难,不是短期间补习或者自修就能收效。中国小学毕业的儿童运用本国文字的能力远不及欧美各国同一阶段的儿童,这个一部分固然由于中国小学教育办理得未能尽如人意,一部分也还是由于学习汉字的困难。

[客]我所闻者异于是。有心理学家做过实验,说明认汉字和拼音字的快慢相同,也就是难易相同。理由是无论汉字或者拼音字,认识的时候都是从整个的形体去认识,认识汉字的时候并不逐一辨认它的笔画,正如认识拼音字的时候不经过辨认字母的程序一样。你承认不承认这个事实?

[主]我承认这个实验的结果,也承认这个解释的正确,但是我不能不说,谁要是就此断定学习汉字和学习拼音文字的难易相等,可就犯了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毛病了。

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两层意思。第一,这种实验里边的所谓认字是指经过教学之后的复认。教学的程序是先给字形,然后告知字音和字义,使它们和字形发

生联系。复认的程序是先看见字形,因已有的联系而忆起字音和字义。大凡儿童初学认字,无论是汉字或者是拼音字,都是这样。可是要是学习的是拼音字,经由这种方式认识了若干字之后,即使教师不去有意提示,儿童也会不知不觉的加以分析,逐渐悟出各个字母的音值和拼音的条例。这以后,他就有了自学的能力,遇见一个新的字,虽然没有人教给他,他也会读出它的声音。又因声音而悟出它的意义,只要他的说话里已经有这个字。从此以后,他的文字的词汇就自动地跟着他的说话的词汇扩展,只有他的耳朵里没有听见过的字,头一次在书本上遇见,才非有人教给他不可,而且他至少还能读得出它的音。要是学习的是汉字,他就得不到这种方便,始终得一个一个地当作全新的字去学,始终得有人教给他。因为每一个新的字的读音和意义都不能预测。譬如说,一个英国或者美国的孩子,头一次看见rose这个字的时候,尽管没有人教他,因为他认得nose,rode这些字,他就会读得出它(rose)的音。又因为他听见并且说过这个字音,他就知道这个四个字母连成的字形是什么意思。可是一个中国孩子头一次看见“玫瑰”这两个字的时候,虽然他家院子里种着méiguèi,他面前花瓶里供着méiguèi,他成天价嘴里嚷嚷着méiguèi,要是没有人从旁指点,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两个字儿就指的是那个花儿呢?

[客]你别欺负我乡下人,我不信英美的孩子看见了climb,foreigner这些字也会一读就对,就知道是什么字。

[主]当然,欧美的现行文字也有拼法和读音不容易一拍就合的场所,英文里头这种例子尤其多。但是我们所设想的拼音汉字自然是有条有理,不会让它像英文这样凌乱的。而且就拿英文来说,到底是拼法有规则的字多,不规则的字少,所以英美的儿童也往往认字一两年之后就会有一旦豁然贯通的经验,拿起儿童读物来就可以爽爽快快的读下去;中国的儿童。就是极聪明的,也要三四年之后才能做到这一步,这就是吃了汉字的亏。

而况我刚才说过,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两层意思,我这才说了一半,还有更重要的一半呢。文字的学习包括认字(从字形到音义)和写字(从音义到字形)两方面,即使认字的难易相等——我并不承认是这么样,只是即使是这么样——写出汉字和写出拼音字的难易也不可同日而语。写拼音字,只要记得二三十个字母和有数的几条拼写规则,就能把嘴里的字写在纸上。但是汉字呢?除了一个个字

死记它的笔画或它的构成的部分和构成的方式以外,没有什么简便的方法。现在人笔下白字多,这是根本的原因;或是因为字形记得不真切,多写或少写或误写了一部分,或是上下左右写颠倒,或是连整个字形轮廓都想不起来,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写个同音的字来代替。总之,写白字是汉字先天的病根,汉字一天存在,白字就一天不得消灭。现在各级学校里的国文教师把大部分批改作业的功夫消耗在改白字这一件事情上,反而没有时间去指导用字和造句,可见汉字的影响语文教学还不但是在认字和写字的方面,真是可怕。

[客]照你这么一说,西洋人都不写白字了!

[主]西洋人当然也写白字。初学拼写,条例不熟,写白字是不免的,尤其是象英文这种例外拼法的字相当多的文字。但是比起汉字来,错误的机会少多了。要是拼音的条例不太复杂,错误的机会就更加要少得多。

[客]汉字也有条例,懂得它的条例,也就不难学。汉字的条例就是六书,这是旧时称为小学的一个部分,现在管它叫文字学。从前的人讲究小学,所以不大写白字,现在的学校里不讲小学,所以白字就多了。

[主]对于你这个话,我有两点可说。第一,这和这儿的论点无关。因为说汉字难学习并不等于说汉字无从学习。即使文字学能帮助汉字的学习,要是文字学的训练比拼音法式的训练要多费时间,那么汉字仍然是比拼音字难学。其次,文字学虽然能让我们了解汉字的构造,但是对于汉字的实际学习究竟有多大的帮助,也还是大成问题。在古时造字的原则里头,由于字体的变化,由甲骨,金文而篆而隶而楷书,象形久已不“象”,指事和会意本来很抽象,不是一望而知,应用最广的只有形声一条。现在通用的汉字十有八九是形声字。(六书里头转注和假借是用字的法则,不是造字的法则。)按说这些形声字半边表声半边表意,很合于文字的理想;汉字的所以停滞在这个阶段,不再向拼音文字的路上发展,就是因为这种形声字还能对付一气。但是这里边的声符在古时候应用起来就不十分严格,后来字音经过种种变动,这种音符更加有点名不副实。很明显的有两点。一,一个音符不能表示这个字的音,如“通(tōng)”和“诵(sòng)”都从“甬(yǒng)”得声。“晚(wǎn)”字从“免(miǎn)”,“途(tú)”字从“余(yú)”,这种例子实在多得很(有一天,我的小女儿拿着一本书大声的叫唤“满面输快(mǎnmiàn shūkuài)”,我们始而不懂,继而哈哈大笑,但是你能怪她吗?)二,同一个声音有好些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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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可用,如“时,试,仕,柿,驶,始,适(適),室,誓”等字同音(声调暂且不论),分别拿“寺,式,士,市,史,台,至,折”作声符。至于意符,本来就只有类别意义的作用,不能确切指示字意。所以,就认字而论,假如没有人教给你,你看见一个“试”字,只知道它的意思和说话有关,声符和“式”字相同或是相近,可是你怎么能猜出它是考试的试呢?讲到写,你更没有办法,因为不但是声符众多,意符又何尝不可以不用“言”而用“口”或“手”或“目”或“耳”,于是在“试,诗,拭”,这么些个形式之中你又怎么决定一个呢?

[客]就算拼音字学习起来比汉字容易点儿,又怎么样?文字的优劣是不能光拿学习的难易来判断的啊。

[主]这个自然,不过你也别太看轻了学习难易的区别。文字容易学,就容易扫除文盲。扫除文盲这件事,在工业化民主化社会里边何等的重要,不用我多说。我只拿大家平常不大注意的一件事情来说说。你感觉现在的创作文学太疲弱吗?在种种原因里头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写作的人还是限于所谓”读书人“。读书人的生活大率是狭窄而单调的;许多在这个动乱的社会里富有实际生活经验的人,种地的,做工的,撑船的,开汽车的,当兵的,乃至各色各样的混混儿,他们有一肚子可歌可泣可笑的材料,他们能口若悬河生龙活虎地”摆“给你听,但是提不起这支笔,驾驭不了那些个方块字。要是让这些人在短期内学会写字——自然只有拼音字才办得到——你看会有多少蓬蓬勃勃有真情实感的诗歌小说涌现出来!这不是我瞎说,你只要看看苏联和美国的文学就可以知道。

[客]无论如何,我不承认一种难学的文字就是坏文字,一种容易学的文字就是好文字。

[主]好,你听我说我的第二个理由:就文化工作的效率说,汉字效率低,拼音字效率高。

[客]你这个话我有点不明白。难道汉字不能担负文化工作吗?那么咱们中国四千年来是没有文化的,一定要等洋文字儿进来才会有文化了!荒谬!荒谬![主]我是说文化工作的”效率“,你不必装作老顽固,连这个意思都不懂。现在是讲效率的时代,效率就是快——当然还得要正确,可是汉字容易错,刚才已经说过。要讲快,汉字自然不及拼音字——

[客]你是说汉字写起来没有拼音字快?你可知道——

[主]不那么简单。我的意思是在一切文化工作上都是用汉字慢而用拼音字快。原故,拼音字能机械化,汉字不能机械化。

[客]哦,这里头还有机械化,越来越时髦了。你倒说说,我倒听听。

[主]拼音字的的机械化可以分两个方面。其一是和字母次序有关的——字母次序就是alphabetical order,你别再打岔。汉字虽然也有部首,可是部首的数目太多(一般字典都依据康熙字典,那里边分二百一十四部),部首一多,次序自然不容易记牢,而且分部里头也有许多问题。有了一套简单明了的字母次序,第一,咱们就可以有容易检查的字典。字典这个东西,从小学生到博学鸿儒没有一个用不着它。可是咱们中国的字典查起来太烦难了,不但浪费时间,而且许多人望而却步,索性不去理它。譬如中学生,该是请教字典最勤的人,可是现在的中学生就最不爱查字典。为甚么?你说他们是读书不求甚解,根本懒得翻字典吧,偏偏他们又不怕查,常常查英文字典。中国字典不但是难查,而且还有一个缺点。一个字有形声义三面,普通查字典是由字形求声和义(在拼法严密而无例外的文字,音是不必查的),可是有时候咱们记得一个字的音和义,记不真他的写法(这个情形在拼法严密的文字也会有的,尤其是在初学者),在英文,法文,德文字典都有办法查,到了中文字典就没有办法查了。越是汉字的字形难记,越是没有法子查,你说叫人着急不着急。说句笑话,我有时想起一个字,忘了怎么写,常常去英汉字典里查,譬如忘了”鬱(郁)“字怎么写就去查melancholy,还管保十有九能达到目的,你说这岂不是又可笑又可恨?

[客]得了,你别把中文字典形容得那么不堪。我承认用部首的字典确是不容易查,可是现在新发明的检字法多得很呀,什么四角检字法,首尾检字法,点线面检字法,还有咱们前任教育部长的五笔检字法,以及许多我连名字都记不起的检字法,还有些小字典用笔画检字法——难道这么多检字法里头就没有一种能用吗?

[主]检字法层出不穷,这就证明汉字检字的病入膏肓。你看见医药界的情形没有?得了疟疾吃奎宁,谁都知道;治肺病的药就日新月异,层出不穷。为甚么,为的是没有一种有特效哇。

[客]就只字典难查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主]你不能小看字典,字典和辞书是传播文化的中坚分子。不信,你去书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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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打听打听,什么书最销得开?《辞源》,《辞海》。比张恨水的小说还强。再说,字典只是一端而已。因为咱们缺少一套字母次序,不但没有容易查的字典,也没有容易查的书目。图书馆是知识的源泉,文化事业的大本营,但是图书馆的妙用全在乎一套目录。图书馆越大,目录越重要,用汉字编的目录也越透着左支右绌。图书目录之外,还有各种参考用的印本书目,出版商的书目,也都是极有用的东西。因为缺少一套字母次序,中国书十本有九本没有索引。一本书没有索引就变了半身不遂(西洋书除文学作品外,几乎没有一本没有索引)。尤其重要的是综合性的期刊论文索引,这是使学术“及时”,研究者事半功倍的工具。这类索引在中国是凤毛麟角,检查起来也不方便。至于日报索引,简直是付之阙如,你要查一件事情,就得捧起大本的报纸合订本来一张张翻下去。因为缺少一套字母次序,中国的地图除申报馆大地图外没有一本有地名索引,地图的效用失去一半。因为缺少一套字母次序,电话簿只能用笔画排,同笔画的字既多,头一个字相同的商号和机关更多,打电话是求快,可是“急病偏遇慢郎中”。因为缺少一套字母次序,官厅,商店,学术机关,私人,一切卷宗卡片之类没有一个简捷的排比方法,办事的效率减少一半。

这一切,从字典到档案,用汉字检字,不但是繁杂,而且不能让你确定有还是没有:不在这一部,得换一个部首试试;九画里没有,得到八画或十画里去查查;这一种笔顺或号码查不着,可能是另一种笔顺,另外一种号码。用拼音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立刻可以决定。

要是沿用汉字,我敢说咱们办事和求学的效率至少要打个对折。全国的人一天里头浪费在检查繁重的字典,目录,索引里头的时间该有多少?因为缺乏应该有的目录和索引而浪费在大海捞针里头的时间又有多少?因为缺乏应该有的目录和索引,产生不可避免的重复和缺漏,我们工作在质和量两方面的损失又有多大?这还是在识字的人占少数,各种研究和各种新式事业刚刚萌芽的今天,要是真正现代化起来,这种种损失又将增加多少倍?我不怕你说我故作惊人之论,我竟怀疑要是继续应用汉字,咱们中国的现代化能不能真正成功。

[客]你说拼音字的机械化有两方面,这是一方面,我且不跟你辩论,还有哪一方面呢?

[主]还有一方面是和字母次序无关而是由于字母的数目的。用拼音字,字母的

数目通常不出三十,这对于文字的书写,印刷和传递都给予极大的便利。字母数目少,就可以有极灵便的打字机,比手写又快又清楚。汉字也有打字机,可是用起来不会比手写快很多,有些字还没有。有了打字机,一切文件很容易留副本。不错,手写也可以用复写纸,但是只能作副本用,正本通常还是要用毛笔或钢笔写的。

[客]这也是现在办公事的人的偏见,银行,邮局和商店里对于铅笔写的文件就一视同仁。只要做官的人少讲究一点他们所谓体统,多讲究一点你所说的效率,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主]无论怎么说,有了拼音文字和打字机之后,一个打字员能做现在两个乃至三个书记的工作,是不成问题的。说到印刷,汉字尤其相形见绌了。用汉字排字,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检,得跑来跑去。在欧美各国,手排已经只限于标题大字,所谓display,普通字一概用机器排。无论是linotype或是nomotype,检字就是打字,打字有多快,检字就有多快。人家排八大张的报需要几个排字员,咱们排两大张的报需要几个排字员,你不妨去调查调查。不但如此,用打字机排字,错误的机会少得多,又省了许多校对的功夫。甚至还有一些咱们意料不到的便利,我且拿一件小事情来作例。外国的论文索引之类常有累积式的,所谓cumulative index,譬如三个月出一次,第二季出来的就管六个月,到了第四季出来的就把全年的都依次排比好了。这够多么便利,可是一点也不奥妙,只是用的linotype,一行一行的铅字条第一次印过了放在那里,第二次的铅字条做好了就依字母次序和第一次的混合排列,如此继续下去。汉字的个个独立的铅字能够办得到吗?再讲打电报,人家也是在打字机上发报,打字机上收报。咱们呢?文字翻成数码,数码又翻成文字,这样翻来翻去,把功夫都翻完了。咱们还没收发到一千个字,人家五千个字都不止了。而且管保人家五千个字错不上五个字,咱们一千个字还得错上三五十。现在大家闹“电报不如信快”,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再还有,人家已经有所谓电报排字机,把电报机和排字机联合运用(因为这两样无非都是变相的打字机),一个打字的坐在甲地,就可以同时在甲乙丙丁几个地方排字,这对于大报馆是一大便利。

但是这种便利都只有拼音文字才可以享用,汉字是只能望洋兴叹。这书写,印刷,传递三件事的不经济,对于全国的人力又该是多大的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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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别的不说,电报这一项我还知道一点,外国有所谓电报传真的办法,咱们拿来仿行,那么发电报可以同样的快,而且是真笔迹。我相信凡事只要肯下功夫去研究,总会有办法,汉字的打字和排字也必有改良的一天。而且老哥这一番话完全是功利主义的议论。咱们不幸而生在这个时代,不能不讲求一点功利,也只能适可而止,一定要把机器抬到人的头顶上去,也就未免有点舍本逐末了。[主]电报传真的手续并不简单,即使这可以解决电报问题,还有印刷和抄写,还是无法改进。你说一定有办法,我不敢这么乐观。至于对于功利主义的是非,恐怕你我的看法也决不会一致。你说我舍本逐末,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本是些什么。在我的看法,不讲究本固然不必去讲究末,可是不讲究末也就无从讲究本。而且在我看来,要是因为改用拼音字而能减短每个中国人学习文字的时间一年,增加全国文化工作的效率一倍(这都是十分保守的估计),这就和全国人民的福利有绝大关系,不能算是微末了。

[客]得了,你我的看法既然不会一致,也就不必节外生枝,还是守着本题讨论下去为是。你且说你的第三第四个理由。

[主]这两项理由都是理想主义的,不是功利主义的了,你听着。我赞成拼音字的第三个理由是从沟通中西文化的观点出发。咱们的汉字用来标音是非常笨重的。现在外国人名地名的译音大多数是佶屈聱牙,如“诺服给奥基厄甫斯克”,“盖德奥诺夫斯基”之类,一般人见了都直摇头。不但难读难记,而且我用这几个字,你用那几个字,读书的人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还是两个地方,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中国人的世界知识的肤浅,这件事也得负点小小的责任。还有种种科学的术语和一般文化用语,有些是应该翻译的,也有些是国际通行,不必翻译的。但是因为汉字不是拼音的文字,不得不全部翻译。译音固然是非驴非马,译义也有望文生义,译语分歧,选字生硬难记种种毛病,例如democracy翻成“德谟克拉西”固然是無聊,dichloroethylsulfide翻成“二硫乙醚”也还是何苦多此一举。要是改用拼音字,译义的字可以减少,更无所谓译音。人名地名当然是名从主人,许多国际通行的述语也可以直写原文。而且用了拼音文字之后,中国儿童从小认识这些字母,懂得拼音的原则,学起外国语来也要便当得多。

这一切都是便利咱们中国人接受国际文化。同时,中文采用拼音字,外国人学起来也更加方便,中国人在文化上的贡献也更加容易传播到别的民族里去。这对于

世界大同这个理想的实现应该有一点帮助。最低限度也可以减少一点误解。过去在外国拍发汉字电报,因为用数码,要作密码看待,平时加倍收费,军事时期还不能拍发,这是小小的一例。

[客]人名地名译音本来是没有必要的一件事,中国人看看翻译书的大率都进过中学,拼拼音并不费事。不过插在汉字中间太不顺眼。至于述语译义,我认为还是一个好办法,德文里头也常常译义的。译音不容易同化,直写原文更要不得,妨害咱们本国语言文字的统一性。世界大同固然是崇高的理想,可是咱们也不能太屈己从人。

[主]要是大家不肯屈点己从点人,世界的前途也就黯淡得很。丢开沟通文化不说,单单就中国语文本身的发展说,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赞成拼音字的理由。咱们的语体文自从新文学运动到现在,快有三十年的历史了,可是这个语体文究竟“语”到了什么程度,你我都很清楚。赵元任先生有一段话,很有意思——诺,就在这本《最后五分钟》的序言里,我念给你听:

白话文的运动到现在差不多儿有十二年了,可是随便拿一段白话文来念念,叫一个人在旁边听着:

“歌德原文是很美婉的,我底译文不足方其万一。”问他听得懂吗?假如听得懂,再听:

“这么好的景致,终于又相见了!这样幸福旧游之地,终于又相见了!那边为甚么这样的冷静呀,窗子也没有一个开着。这般荒凉的凉台,当我们从前一同坐在那儿的时候,是何等有生趣呀。”

这懂是可以懂了,可是谁听见过有人这么说话的?我并不是说这种半白的白话文不好,或是不应该,我自己也有时候儿写这类不成话的白话。可是这都是用汉字写白话的糊弄局儿。因为咱们都认得汉字,懂得文言,所以把“之乎矣焉”改了“的吗了呢”就算写白话了。

赵先生说这句话到现在又有十六年了,情形还是差不多;不信,我念两段你听听:“当我预备接眷来渝的时候,就尝当街仰望,颇垂涎那些商店的楼房。”

“然而,既是邻居,到底不同路人,虽平素不相闻问,却时时生气相通。”

“户外看长脚蜘蛛于仙人掌篱笆间往来结网,捕捉蝇蛾,辛苦经营,不惮烦劳。”这些都是天天看见的富于代表性的语体文。所以赵先生的结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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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用汉字则已,假如用汉字,还是写不成话的白话散文较为便利。

这句话我们可以修改一下,叫做:假如用汉字,写出来的一定是不成话的白话文,因为汉字是管看不管听的,写文章的人也就只顾人看得懂看不懂,不顾人听得懂听不懂了。于是“文”和“语”还是打成两橛,岂不大大地违背了当初提倡语体文的本意?赵先生接下去说:

再进一步说,汉字最相宜的用处,还是用它来写文言文,那就可以写得恰恰不多不少,这是它的逻辑地位。

反过来说,要写真正的语体文,就得用拼音字。

用了拼音字,不但是写文章的人不能信笔所之地凭仗汉字”拆烂污“,而且文字的运用有许多巧妙,非用拼音字没有法子办到。文字的作用在于代表语言,要能把语言的隐微曲折处传达得维妙维肖,才算是发挥了文字的功能。譬如说,口语里有许多字一向没有蒙文言录用,现在语体文里要用它,写成什么样儿的汉字好呢?结果是你这么写我那么写,弄得很不一致,譬如有人写”别扭“,有人写”鳖扭“,有人写”麻胡“,有人写”马虎“,这种乱糟糟的写法,一改拼音字自然就归于一律。还有许多有声无字的词儿,常常因为没有适当的汉字或是虽然有而怕写出来引起误会,就此牺牲了不用的。文章为之减色不少。

[客]这也只要大家试写,久而久之自然约定俗成。《红楼梦》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字是曹雪芹自我作古后来就通用开来的。而且你说用汉字写俗语有字形分歧之病,可是用了拼音字要是依然有人写byeneou,有人写bieniu,有人写mhahu,有人写maxu,又一律个什么?

[主]你这是故意捣乱。国语罗马字和中国字拉丁化是两种拼音法式。将来改用拼音字,或是用这种,或是用那种,或是另外制定第三种,总之只能有一种,决没有几种法式同时并用的道理。至于“别扭”和“鳖扭”,“麻胡”和“马虎”,你能说我的不是汉字,我能说你的不是汉字吗?

除了传写俗语,还有传写方言。咱们提倡国语,可不是要消灭方言,方言是消灭不了的;无非是说,一个人除本地方言外还得学着说和写国语,用来代替以前的文言。有方言就可以有方言文学,而且就是在国语文学里,有时候也需要插进或多或少的方言,才可以增加文学的真实性。这种例子在现代外国文学多极了。这里有一本英文小说选,我前天在地摊上捡来的,随处翻开都找得着。你看,这是

英国约克夏人的说话:

Nay,tha’s got nobbut one better half,and that’s me.

这是美国黑人的说话:

Ef you do I’s gwine find out‘bout it.

这是美国原来说德文的移民的说话:

Vell,I vas positiff,becawss I can see de whole ting.

这是英国人学大陆上的人说话:

You onlee say that because you lak mine bettaire.Is not that so,darrling?

这不用拼音字能办得到吗?

[客]方言也还是可以用汉字写的啊。吴语的和粤语的弹词,小曲,剧本,小说,都是用汉字写的,新文学家如李劼人,沙汀的四川话小说,刘半农的江阴话民歌,徐志摩的硖石话诗(2),也都是用汉字写的,又何曾听说非用拼音字不可?象《金瓶梅》,《醒世姻缘》,《海上花》这些小说,要是用拼音字写了,请问能不能还有这么多人欣赏?

[主]用汉字写方言的缺点有三。第一,会造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汉字来,使认识汉字的人还是读不出来,粤语里这种字最多,如“乜”之类。其次,只有吴语,粤语等和国语相去颇远的方言写出来才显。象山东话四川话之类用的词语和国语大多相同,写出来不容易显出地方色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哪一种方言,一用汉字写了,大家就会用自己的方音去读,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想想看,用广东音读《海上花》或是用上海话读《红楼梦》,你要笑得肚子疼不?譬如:

我是无拨功夫去个哉,耐去阿好

自然是比

我是没有功夫去的了,你去好不好?

能传达地方色彩——这是刘半农在《海上花》序里举的例。可是要依照北平话说成:

Wǒshìwúbùgōngfu qùge zāi,nài qùāhǎo?

成句什么话?要是当时不写汉字,写成:

Ngou s mbeq gongfu chi geq tze,ne chi aq h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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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会说吴语的人也就能念得大致不差了。这点浅近的道理刘半农,徐志摩他们哪里会不知道,无非在汉字统治之下不得已而写汉字罢了。一旦改用拼音字之后,用方言做诗编戏写小说的人一定会多起来,并且那里边还真有好诗好戏好小说。

[客]你的要求太过分。我看汉字也就很可以对付。

[主]对付,对付,艺术是可以“对付”得的,还有什么话说。——好,你要讲对付,我就拿两个极小极小的小玩艺儿来请你对付一下:

Mmméiyǒu(“没有“,迟疑而后说出)。

Y-o-ǔ-de shì(”有的是“,”有“字慢慢说)。

多写两个”没“字和”有“字吗?那就变成口吃了。其余如ng,mm,hng这些叹词,平常写成”恩“嗯”,“”,“哼”,也都大失真相。

[客]这些芝麻绿豆大的问题我懒得跟你辩,且接着你的大题目讨论下去。你说用汉字就不能写真正的语体文。你这也叫做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道语体文也有许多种,有可以接近应该接近口语的,也有不必接近无从接近口语的。前一种固然可以用拼音字,后一种要是改用拼音字可就糟透了。譬如现在报纸杂志上的论文以及一般非文艺的书刊,有用语体的,而且也有连你老兄也得承认是写得很流畅的,可是一改拼音字就谁也看不懂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这是因为咱们的口语里的词汇太贫乏了。小说戏剧所以能比较的接近口语,就是因为口语能供给作者所需要的词语,只要嘴皮子薄,谁都能写个小说什么的。可是文章的内容一离开吃喝睡撒,牵涉到“文化”,“思想”等等,口语里没有那些个字眼儿,你叫写文章的人怎么办?他要不用些口语里没有的词语,他的文章就写不下去,这些词语不从汉字取材从哪里取材?这绝不是写文章的人拆烂污,实在是口语不争气。咱们只该叫口语赶上语体文,可是你反而要语体文去迁就口语,这怎么成?唯其如此,正可以证明现在此刻汉字绝对不能废,废了汉字咱们就除了吃喝睡撒什么文章都写不成了。

[主]你这番话很有理由,不象刚才说的那些话的强辩。但是要依你的说法,等口语的词汇丰富起来再采用拼音字,那就叫做“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而且要叫口语赶上现在这种语体文,那是一辈子也赶不上,因为汉字跟文言结下了不解之缘,可是口语绝对跟文言亲近不来——要是他们能拉到一块儿,当初也不会分

家了。中国的口语因为一向只供日常生活应用,一切高深细密的思想都仰仗文言,词汇贫乏点儿是有之——可是也不至于象你说的只有吃喝睡撒四件事。咱们现在要扩大这个词汇才够应用,所以要添造许多词语。要是这些新词新语只能出现在纸面上,不能溶化到口语里去,咱们的目的还只是达到一半,“文”和“语”当中还是有一道鸿沟。可是只要还在用汉字,这一道鸿沟就永远填不平。第一,写文章的人有文言词儿可用就不去发掘口语里的词儿。譬如写惯了“怂恿”就不想到口语里有“撺掇”,写惯了“症结”就忘了口语里说“病根”。有许多文言词语不该生吞活剥地接受过来的,因为写的是汉字,就忘了说和听的便利,例如不写“薪水和津贴”写“薪津”,不写“整理军队”而写“整军”,甚焉者就“美婉”,“巧慧”,“仰望”,“欣逢”什么都来了。

[客]你不忙说下去,我且问你,你写不写这种文章?

[主]写呀,怎么不写?这正可见汉字的诱惑力之大,也就是所以要反对。[客]唉,天堂有路你不走,活该活该。你说下去吧。

[主]第二,咱们现在增加的词汇有一大半是所谓新名词,就是从外国传来的新的事物新的思想的词语。这里头有许多是不必翻译的,我刚才已经说过。那些可以或是应该翻译的,因为用汉字翻译,只顾眼睛里看起来古雅,就忘了嘴里说起来生硬,只顾笔底下写起来简洁,就忘了耳朵里听起来含混,使口语里吸收起来非常困难。不错,因为这些新事务新思想已经深深的透进咱们的生活,所以虽然生硬,虽然含混,咱们口语里还是接受了大量的新名词。可要是当初不象你老兄说的从汉“字”取材而从汉“语”取材,译一个词语,顾到说起来拗口不拗口,容易混淆不容易混淆,尤其重要的,顾到这个词语里头是否至少有一个成分是还活在口语里头,这些新名词溶化在口语里一定更快,更多,更牢固。譬如说,假如不翻“舆论”翻“公论”,不翻“货币”翻“钱币”,现在听得懂和说得出这些词儿的人一定更多。

第三,汉字是拿单字作单位的,复音词的组织非常自由。悲痛,悲伤,哀痛;差别,差异,殊异;郁闷,抑郁,忧郁;记叙,叙述,记述,叙写,写述——这种情形多极了。要叫口语接受,接受哪一个好呢?还是全都接受呢?

用汉字写语体文,在三十年前刚刚提倡语体文的时候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并且不失为因势利导,减少反对的力量。这个妥协的,糊弄的局面应该有一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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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势利导应该导到一个地方去,不能尽着往死胡同里钻。为了促进口语词汇的扩大,为了保证笔语词汇和口语词汇的合流,换句话说,为了语体文的正当发展,为了把它从文言的黑影里解放出来,非用拼音字不可。

[客]乍一改过来的时候,现在写文章的人都只能搁笔了。

[主]没有的话。文言初改白话的时候,虽然也有一部分人跟着文言同归于尽,可是一般而论,写文章的人只见多起来。汉字的改革也会有同样的结果。初初改革的时候,自然要有点小困难。写文章的人不能信笔写去,得动动脑筋,尤其是得动动嘴,要选择,要扬弃,不得已的时候,也许要在一个词之后注上汉字,跟咱们现在在新名词之后注上外国字一样。从语体文的立场看,困难是早就在那里的。用汉字是躲避困难,掩饰困难,用拼音字是把困难暴露出来,努力克服它。是的,这对于写文章的人是一个考验,逼他用出他最大的力量,不让他依傍文言偷懒。要是他只会躲避,只会依傍,那也只能让他跟着那半生不熟的语体文同归于尽。或者索性退回去写文言文,和他的同志们去唱和,去叹息。

[客]你说话真厉害。你是一定考得过的了。承你指示我们这些老朽的出路,感谢之至!

[主]我个人考得过考不过没有关系。一个人不能为了自己的方便牺牲他所见到的真理。我考不过,我就不写文章,自然有比我们行的人出来把握这个更好的工具,写出更好的文章。

[客]你的话完了没有?

[主]我的话完了。要不要我把我的理由总结一下?我赞成拼音字,一,因为要中国文字容易学习;二,因为要中国文字能胜任现代的高速度的文化工作;三,因为要中国的语言文字更容易接受国际文化;四,因为要充实中国口语,解放中国语体文。现在该听你的了。

[客]累了吧,喝杯茶。你且少安无躁,听我一一道来。我赞成汉字,反对拼音字,有五个理由——我不敢说五大理由,理由强大还是弱小,一凭足下裁断。第一,拼音字有时间性,汉字是超时间的。这有两个后果:一,用汉字可以通古今之情;二,用拼音字变乱纷纭,遗患将来。拿第一点来说。咱们汉字往少里说也已经有了三四千年的历史。最早的甲骨,金文跟现在的字体相差太远,姑且不去说它。周秦之际是中国学术史上最光荣的时代,诸子百家著书立说,虽然已有

二千多年,他们的书我们现在还是看得懂。

再来看采用拼音字的民族,象英文才不过一千年的历史,不但古英文现代人已经一字不识,连十四世纪乔叟的作品都要有专门训练才读得下去。这完全是因为拼音字有一个内在的矛盾:语音要变动,拼法要不要跟它变动?跟它变动,象前半期的英文,结果是后人看不懂前人的文字。不跟它变动,象后半期的英文,结果是拼法和语音分歧。不如汉字以不变应万变,虽然不冒充标音正确,倒还能聚古今读书人于一堂,使我辈还能沾溉一点古圣昔贤的遗泽。

[主]你这个话未免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咱们这一辈人能够马马虎虎看一点古书,不尽是汉字的功劳。主要还是因为咱们从小就学习文言文的缘故。不必先秦诸子,就是唐宋以后的文章,你拿来给语体文出身的现代青年试试看,看他读起来比现代英国人读乔叟怎么样?大凡一种语言的变化有三个方面,一是语音,二是语法,三是词汇,后者又有两类,或是整个的古字死去,新字产生,或是一个字的古义死去,新义产生。汉字胜过拼音字的无非是能使语音的变化不生影响罢了,对于语法,对于字和字义的新陈代谢,又有什么控制作用呢?你提到乔叟,这儿有他的诗集,咱们随便找个例子:

And palmeres for to seken straunge strondes.

To ferne halwes,kowthe in sondry londes…

这两行诗不是现代人一看就懂的,可是里边只有seken,straunge,londes三个字是仅仅拼法变动,其余的字一方面有and,for,to,in这些字拼法跟现在的一样,另一方面有palmeres,strondes,ferne,halwes,kowthe,sondry这些字或是整个已死,或是文义和现在有出入,都不仅仅是拼法问题。咱们不妨另拿两行来比较:

When that Aprille with his shoures soote.

The droghte March has perced to the roote.

这里头没有死字和死义,虽然好几个字的拼法跟现在不同,除soote外都一望而知,所以现代人读起来并不太费事。

让咱们再在中国古书里找一个例子,是我在一篇文章里用过的,(3)就是孟子里的“弃甲曳兵而走”。这不是怎么特别深奥的一句,可是分析起来,“而”字是个现代不用或不这样用的语法成分,“曳”字是个完全死了的古字,“兵”和“走”的古义都和现代的意义不同,“甲”字的现代意义(铁甲,装甲)和古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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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出入,只有“弃”字还活在“放弃”,“遗弃”这些词里头,虽然也已经不单独用。一个没有受过文言训练的现代青年是否能一看这句书就能完全地正确地了解?汉字是颗烟幕弹,使你乍一看好像二千多年前的文字和二千多年后的文字相同,其实相同的只是字形而已。(严格说,也只是汉以后的情形,汉以前字体不同,也跟拼音文字的古拼法有几分可以相比。)真正可以通古今之情的不是汉字本身,是因有汉字而产生的文言文。

[客]那么你承认汉字可以减少古今文字的隔阂至少到三分之一,不失为一优点?

[主]这个我承认,不过我认为汉字的这个优点必须和文言联合起来才相得益彰。要是咱们中国人必须普遍地学习文言,自然应该开头就学汉字,省得学习两套文字。否则就没有必要。

[客]可是拼音文字过了些时候就会发生拼法和读音不一致的毛病,这是你也承认了的。要是咱们改用拼音文字,几百年之后也变成和英文一样的凌乱,那又是何苦来多此一举?

[主]你不应该拿英文来作例子。英文拼法的凌乱有它的历史原因:一则它受了诺曼人带进来的法文拼法的影响,一种文字里边有了两种拼音系统;二则英文的拼法固定得较早,后来有过重大的语音变动,拼法却没有很大的改变,所以特别显得这样乱糟糟的。拼法固定较迟而又受外来影响不多的文字如德文,就比英文整齐得多。咱们不采用拼音文字则已,要是采用拼音文字,自然只准有一种拼音法式,而且要慎重制定一套最适用的法式。同时,我要提醒你一个事实:语音的变动虽说是一种自然的趋势,可是也和种种社会条件有关系,如交通,阶级制度等等。尤其是普及教育,能大大地限制语音的变动。大家都会读书看报,都常常读书看报,大家的语音无形之中就受了拼法的拘束,不至于变动得太远。近代英文里有所谓“拼法读音”的现象,如bankrupt里的p,perfect里的c,原来都是不读音的。有声电影和无线电广播也很重要,它们维持一种语言的语音一致,而语音的变动,咱们知道,大多起源于地方性的变异。咱们提倡拼音字,最大的目的就是要用来普及教育,教育越普及,拼法和语音分歧的危险就越小。就让三五百年之后两者之间又有了相当的距离,咱们也不妨再来修正一次拼法。至于少数字的语音变动,更容易办。一个字的意义常常在那里变动,比了字音的变动快得

多,一本好的字典时时在那里修改,把不通行的字和不通行的字义注明(这是指大字典说,小字典就简直抹去),把新生的字和新生的字义添上。为甚么一个字的拼法不能让负责的国家学术机关斟酌需要在相当时期修正修正呢?

[客]少数字的拼法修改,读书的人可以靠字典来帮助,要是大批的修改起来,读书的人怎么办?

[主]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要是那本旧拼法时代的书新拼法时代的一般人还爱读,就在重印的时候照改一下,好比现在咱们念的莎士比亚已经把四开本,对开本的拼法现代化了一样。要是只有少数人要去参考,揣摩一下旧拼法也不太难。这自然稍微有点不便,可是天下的事情没有有百利而无一弊的,拼音字优点很多,这一点小小的不便也不能顾及了。而且这比了第一次改用拼音字的时候处理汉字书籍的问题简单多了——关于这个待会儿再谈。现在请教你的第二个理由。[客]我的第二个理由是:拼音字是地区性的,汉字是超地区的,因此汉字能帮助民族的团结,拼音字会助长方言的分裂。咱们中国人多地方大,各地有各地的方言。二千年来,汉民族虽然在政治上有时分裂,在文化上始终统一,全靠汉字来维系。要是当初用了拼音字,咱们中国也早就闹成欧洲拉丁文废除以后的分崩离析的局面了。就拿现在来说,一个北平人,一个上海人和一个广东人到了一处,要是各说各的方言,别说是三天,三年也说不到一块儿。可是不怕,只要面前有一支笔一张纸,就能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这就是汉字的妙用。反过来看拼音字,既然拼音,自然只能拼一地之音——要是斟酌各地的语音,舍短取长,必然弄得四不象,哪个地方的人也学不好,第一次“国语”注音字母就是这样失败的。既然只能拼一地之音,就只有那个地方的人容易学会,对于别的地方的人就很不方便,和学汉字一样难,不如直截了当大家学汉字。要是给全国各地方言分别拼音,那么一国之内有了多少种文字,必定影响全国的统一。

[主]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团结是否全靠汉字,我不是历史学者,不敢乱说。但是近代欧洲的分裂自有种种原因,如民族,宗教,交通等等,你要把这个罪名一古脑儿加在拼音文字身上,未免有点冤哉枉也。即使中国的情形两样,汉字确实建立过团结的大功,现在让它功成身退,也没什么不可以。现在咱们的民族会不会闹到四分五裂,要看民族意识是否已经具有决定性的团结力,跟用不用拼音文字没有关系。至于你说北平人,上海人,广东人到一处可以拿纸笔代唇舌,这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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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不幸的事实,是我们正在努力要消灭它的。而且,请问全国人民之中又有百分之几是有能力笔谈的?

[客]这是教育没有普及的缘故,是暂时的现象。

[主]你的意思是要单纯靠汉字来普及教育?凡是对于这个问题稍稍留点心的人都知道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全国人都能笔谈的一天,仍然是大不幸的事情。因为可以用嘴说的地方还是要用笔写,是万分的不便。与其让汉字来统一,还不如让一种全国性的语言来统一。

[客]我也赞成统一国语的呀。可是在国语没有统一以前就不能不借重汉字,拼音字是万万要不得的,它一定妨害国语的统一。——我这也是退一万步说,丢开汉字的其他优点不谈。

[主]跟你的意见相反,我认为助长方言的势力的是汉字不是拼音字,拼音字倒能促进国语的普及。这个话你觉得奇怪?一点也不奇怪。你知道汉字所以能通行全国是有一个条件的:让各个地方的人拿方音来读(汉字)。要是全国只准有一种读音,那就更加不容易跟本地口语联系,学习起来更加困难。许多地方分别“读音”和“话音”,读音比较跟官话音相近,但还是不完全相同,而且都只有一部分字有这种分别,要是全部的字都有这种分别,就苦不堪言了。所以用方音读汉字是自然的趋势,现在各地小学里教的是“国语”,读的还是方音,可见这个趋势不容易打破。这不是汉字助长方言的势力,妨害国语的统一吗?要是改用拼音字,自然得按照拼法学习读音,国”文“和国”语“再也分不开,必得一块儿学习,岂不是国语更容易普及?

[客]不是有人主张各地拼各地的方言吗?不是你也赞成有方言文学吗?那还统一个什么国语?

[主]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拉丁化派主张顾全事实,把全国分成几个方言区,暂时各拼各的方言,等它互相溶合产生一种全国性的语言。国语罗马字派以及一些对拼音法式没有成见的人,主张选定一个有力量的方言做国语,事实上都赞成用北平话,拿来推行全国。无论那一派,都没有主张永远各地拼各地的方言的。至于国语之外,方言是否存在,是客观的事实,不是咱们能作得主的。既有方言,即使你不给它制定字母,也自然会有人拿国语字母加加减减去拼写,跟现在英文里的情形一样。总之,即使有方言拼音字,对于学习国语也有益无害,因

为从方言拼音字里学会了字母的音值(也许有几个字母要稍稍调整),又学会了拼音的原则,学习国语自然更加容易。譬如广东人读“科学”是fo hok,在用汉字的时代,要是没有人教给他,他怎么样也不会知道这两个字在北平话或一般北方话里怎么读。要是用了拼音字,无论写成国罗式的ke shyue或者拉丁化的ko xyo,他就都会读得出来了。

[客]我的第三个理由是汉字细密,拼音字粗疏。咱们中国文里同音的字太多了——你不是有一本国音常用字表吗?拿来我翻一翻。你看,“之”字音不分四声有六十个字,里边光是去声就有二十六个,“鱼”字音不分四声有六十八个字,里边光是阳平声就有二十八个。要是采用拼音字,请问如何分别?只有用汉字。清清楚楚,丝毫不乱。

[主]不错,汉字里头的同音字太多,这该是制定拼音法式时候最头疼的一个问题。可是我要先反问你一句:为甚么咱们说话的时候没有同音字的问题?除了说到人名地名的时候有“弓长张”,“舞阳,跳舞的舞,阴阳的阳”的情形外,平常说话里头可需要“什么什么的什么”这种说明不需要?既然说出来不至于误会,何以写下来就要误会呢?咱们知道,古代汉字的同音字并不多,后来语音变化,许多古代所有的语音分别都消灭了,同音字就增多起来。但是说话是人生不可须臾离的一件事情,同音的字多了说话很不方便,于是或是加添词尾,或是联合两三个字当一个字用,汉语渐渐由单音词走上复音词的路,这是语言上的代偿作用,正如生物的有代偿作用,象盲人的听觉和触觉就比普通人发达一样。以现在而论,汉字的“同音字”虽多,汉语的“同音词”并不多。就拿你刚才说的“之”字音的字来说,六十个字里头,现代汉语里用到的只有半数,里头当作单音词用的,阴平只有“织”和“掷”(限于掷骰子一义),阳平只有“直”和“值”,上声只有“纸”和“只”,去声只有“治”和“置”(限于置产业一义)。这四对单音词一有上下文决不会相混;其余“支,枝,肢,知,蜘,只(隻),汁,脂,植,殖,职,姪,止,旨,指,志,至,稚,智,制,製,痔,秩,貭”这些字都只用在复音词里头,“之”字只见于成语,更不成问题。“鱼”音字的问题更加简单,六十八个字里头只有二十六个字是现代语里用得着的,这里边,“迂,榆,愉,俞,于,盂,馀,娱,语,宇,羽,喻,裕,御,誉,欲,预,遇,狱,寓,育,域,芋”等字都只见于复音词或成语,只有阳平的“鱼”,上声的“雨”,去声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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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单音词。象这种情形,只要词儿连写就都不成问题。拉丁化,国语罗马字,以及任何其他拼音法式,没有一个不主张词儿连写的;国罗并且主张拼出声调,更加保险。请问你还有两个什么理由?

[客]我的第四个理由是汉字简便,拼音字繁重。用汉字写文章,简单明了,用拼音字就啰嗦不堪。一页汉字书用拼音字来印非两页不可。这种浪费人力物力,我实在不敢赞同。

[主]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糊涂话。汉字何尝简便?要是真正简便,谁也不会赞成拼音字了。我懂得你的意思,你说的简便是说可以不照实际语言写,例如嘴里说“今儿个晚上”,笔底下却写“今晚”,嘴里说“大门外头”,笔底下却写“门外”,简便确实简便,可是这只是文言的简便,不是汉字的简便。现在语体文流于半生不熟,一半就是因为贪图这种简便。

[客]只要是简便就成,什么叫做生,什么叫做熟!

[主]要是拿字数少算简便,那么文言比用汉字写的语体文更简便,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又回到文言白话的问题上去了。刚才咱们讨论语体文的正当发展的时候,我的话已经说了不少,我想可以不用再说了。

[客]可是你别忘了你并没有把我说服。

[主]那是另一问题。你我现在讨论的是汉字本身和拼音字比较起来哪个简便的问题。一个字对一个字,拼音字比汉字简便,除非准许用汉字的时候大量地用简笔字。拼音字的一个音段最多不过六个字母,平均只是四个字母光景,汉字十几笔的很多,平均也总有八九笔。譬如“中,华(華),民,国(國)”四个字在汉字里头不算繁的,“中”字只有四笔,“民”字只有五笔,可是四个字加起来还是有三十二笔。拼成国罗式的Jonghwamingwo只有十三个字母,拼成拉丁化式的Zhungxuaminguo只有十四个字母(一般说起来,拉丁化的拼法还比国罗式短些),你说是哪个简便,哪个繁重?

[客]你不能拿拼音字的一个字母来抵汉字的一笔呀。

[主]你也不要忘了拼音字是蚯蚓似的一笔连着写下去,汉字是一笔一笔的分开的呀。就让放宽点儿算,一个字母抵一笔半,不,抵两笔,也还是不会比汉字繁重的。其实咱们这种锱铢较量根本是不必的,用了拼音字就可以打字,用汉字只能手写(中文打字机的笨拙,不用再说),比较起来倒是那一种节省人力?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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