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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BY枸杞

《江海》

作者:枸杞

瓶邪民国文

这篇文的主角是胖子的孙女,背景是胖子临死前将自己以前的往事告诉给她。

虐文,番外很长。 BE 慎入=。=

正文:

每一个老人身后,都有一个故事。

——————————————————————————

灵堂里静悄悄的,周围悬着雪白的幔布,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灵堂内摆放的一圈圈蜡烛,摇曳着影影绰绰的光。

我叫王思归,今年十八岁。

我背后的这具黑檀棺木里,我的爷爷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而今夜我为他守灵。

他的牌位就放在灵堂的中央,上面用瘦金体写了

【先父王凯旋之位】

说来有趣,这牌位虽然是我爸爸为他立的,但牌位的用料和刻字的字体却是我爷爷亲自选的。台湾这边练瘦金体的人不多,我爷爷当时执着要找,我爸还多方托人找了好久。那时候我和我爸去工匠那儿拿牌位的时候,还被迫听他在那里唠唠叨叨:

“不吉利啊不吉利!哪有人还活得好好的就做牌位?!你们几个做小辈的太不懂事,老人家有点糊涂还难免,你们几个做小的还陪他胡闹!太不应该啊!”

我当时就在心里暗笑,这工匠是不了解我爷爷才会这样说,我爷爷当兵出身,做事雷厉风行果断决绝,平时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是他决定了的事情没人能改变他的主意。他戎马一生,日本鬼子打过,自己人也打过,最后孑然一身来到台湾,娶了个叫云彩的高山族姑娘。也就是我奶奶。

我奶奶虽然说是个少数民曱族,但她父亲早早走出深山,到市镇里做生意,最后成了他们那个部落少有的富人。说到我爷爷奶奶的故事,在当时可算是穷军官和富家小姐的爱情传奇了。

因为这个缘故,我奶奶是我家里除了爷爷以外最说一不二的人。我今晚能不合礼数地坐在这里守灵,很大程度也是托了奶奶的福。

本来照我爷爷的意思是一去世就送进火葬场,烧了之后随便找个地方洒了就是了。我爸爸当然不会同意,忤逆了他的意思偷偷准备了一具上等黑檀木做的棺材,爷爷一去世,便停灵到了这儿,只等择吉日下葬。既然已经忤逆了他不留尸骨的愿望,那安排守灵的人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事实上今晚坐在这儿守灵的按规矩而言应当是我爸爸,可是我百般哀求奶奶,求她让我代替爸爸来守灵。那时候她还饶有兴致地问我:

“小丫头,平时看你对着个恐怖片都鬼叫鬼叫的,守灵,你不怕?”

我摇头:

“这是我

爷爷,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欣慰地笑了笑,摸曱摸曱我的头,像爷爷在我小时候无数次对我做的那样。

我当时就觉得很心酸,爷爷说一不二了一辈子,到头来身后事还是不能按自己的愿望行曱事,只能安静地躺着任人摆布。

收起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我转身把手搭上棺木的盖子。盖子还未钉上密封,靠近的时候会隐约闻到腐臭的气味。可是奇怪的,我心里很平静,没有一丝害怕。

这里面躺的是我爷爷啊,不是别人啊。

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上头的指针正指着八点整。明天清晨五点会有人来起灵。我默算了一下,我还有九个小时,足够我重新翻阅我的日记。

我向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之所以突然记起日记来也只是因为在医院陪伴爷爷的时候对他讲的故事有了兴趣,想要记个大概。爷爷在十天前在家里摔了一跤,被我们惊慌失措地送进医院,他在医院住了十天,然后离开了我们。因为我正在放暑假,所以这十天我天天在医院陪他。日记也是在这段时间才开始记,从第一篇直到最后一篇,刚好十天。

这十天的日记里,我发现自己记下了一个故事,或者说是,一段光阴。

一个发生在他年轻时候的,几个年轻人之间的故事。

其实我自己在家的时候再翻阅这本日记也可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希望能在爷爷面前再把这些日记看一遍。

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地这样希望而已。

1987年10月4日天气晴

今天是我在医院陪伴爷爷的第一天。

他开始给我讲他的往事。他以前从来不提他的过去,哪怕是我念国中的时候老师布置习作,要回家问家里老人家的过去作为素材,他都不顾我的撒娇撒泼,拒绝提起自己的过去。

可是这回他自己开了口。

他年轻的时候带着一个团驻扎在淳安县城。这个县城后来我回家上网查过,还在笔记本上做了备注,是新安江边上的一个小县城。

当时年轻的少校王凯旋,在一个冬日,在奔流的新安江边迎来他的两个旧友——来自军统的少校张起灵和中校吴邪。他们是黄埔军校里一起念书的同学,在校时关系便极好。后来三人各自投身北伐的沙场,一时间竟是完全断了联系。后来张起灵和吴邪辗转被调动到了新成立的国防部保密局,也就是改组后的军统。又在1946的冬季,作为作战指导被派往新安江边的淳安县城。

王凯旋看到上级传来的名单时激动得差点掀了桌子。有什么喜悦比得上与在战争中失散的故人再聚?

我还记得爷爷

说到这里的时候熠熠发亮的眼睛,一瞬露出的笑容深切而热情,好像眨眼回到了那一刻,他拿着上级的通知书,心中满满的快乐几乎要喷涌而出。分明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少年模样,恨不能白日放歌须纵酒。

他说起他们的第一场共同作战。夜里的街道昏暗一片,如果不是早早记了地图恐怕还会有迷路之虞。他们一行十几个同学守一个街口,吴邪和张起灵端着枪和他蹲在一处,半天没见敌人来攻,吴邪抬手擦了擦脸上因紧张而冒出了细小汗珠,压低了声音问他:

“你说今晚会有多少人杀到我们这边来?”

他其实也紧张,可是依旧死鸭子嘴硬:

“管他多少个,反正来一个老曱子杀一个,来两个老曱子……”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张起灵杵了杵他的手臂,低声道:

“来了。”

刚开始是零零星星的几个商团兵,到后面敌人越来越多,竟是同时有二十几人朝着他们这一街口冲锋!旁边的掩护里开始有同学倒下去,他们自顾不暇,更别提去救援,光是飞快地隐蔽和换弹曱夹已经耗尽所有精气神。旁边张起灵干脆丢下步曱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短刀,干净利落地抹了一个扑上来的敌人的脖子。吴邪倒是还稳稳地蹲在他旁边,一枪一个,精准无比。他好不容易装好一个弹曱夹,抬头欲射,却被骤然扑倒。枪林弹雨中他听不到子弹穿进肉体的声音,只惊讶而带些火气地:

“吴邪?!”

吴邪压在他的身上,挣扎了一下才爬起来:

“少废话,继续!”

那场战役打了很久,直到清晨,还有零零星星的枪声从附近传来。医务兵已经冲了上来援救伤员,王凯旋精神紧绷着度过了一夜,此时正摊在地上累得一动不动,却在旁边医务兵发出一声惊呼时跳了起来:

“怎么了?”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好兄弟倒在一旁,上衣被人掀起一半,一个触目惊心的枪口出现在他的腹部。他瞪大了眼睛:

“吴邪!”

张起灵已经蹲在了吴邪身边,神情严肃地向医务兵要了绷带和镊子,拿着闪着刺目银光的镊子直直地戳向吴邪的腹部,在对方一声喑哑的惨叫之后夹出了一枚子弹。

爷爷说到这里的时候还很是感叹:

“你是没见小哥他的速度,嗖的一下,简直肉曱眼都看不清。要不是你胖爷爷我耳聪目明,估计得等他夹完才能反应过来。你是没看见那医务兵的眼神,啧啧啧,那叫一个崇拜。”

他说着就不能自己般的大笑起来,我也陪着他笑。

可把这段故事写下来的此刻我心里只有

纯粹的感叹,并没有觉得有多令人愉快。死神穿梭在枪林弹雨中,举手投足便是一条人命。而爷爷似乎只把它当一个令人愉悦的笑话来说,我想这大概就是历练的区别吧。


1987年10月5日阴天

今天爷爷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说故事的时候也有些倦倦的。但说着说着眼中神采就回来了。

他在说他在富春江边接到吴邪和张起灵的时候。那一天天气很好,在持续了几天的令人厌恶的阴天之后,那天正好阳光明媚,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他大清早地就起了床,守在进镇的必经之道上,就差没下令对每一辆进城的车辆严查了。

从早晨一直等到正午时分,他才看到标着军统标志的轿车开进了城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

“天真!”

天真是在校的时候他给吴邪起的诨名。他笑着说你是不知道,那小子走进宿舍的时候穿得人模狗样的,跟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似的。走到在你胖爷爷我旁边的床位上放下行李,转过来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吴邪。”啧啧,笑得不知道有多天真无邪。我还当他人模狗样……不是,是文质彬彬的,是来考文职的,结果他考的跟你胖爷爷一样的军官啊。而且就他那小身板居然还都把那些训练给挺下来了,真是,啧啧啧。

他抚掌感叹,我在旁边记得很无奈。爷爷你好歹给我个准确点的形容词啊。不过联系到昨天爷爷说的那个名叫吴邪的军官替他挡下一枪的事情,我对这位大名吴邪诨名天真的军官的兴趣就越发浓厚起来。

天知道我为什么对长相文质彬彬内心男子气概十足的类型这么没抵抗力。

当时他见到吴邪和张起灵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不顾周围一干围观的官兵,扯着吴邪的脖子就作势要拧:

“天真你小子行啊!啊?!中校?!你看看胖爷我,看看小哥,都被你压一个头了,啊?!”

天真……啊不,是吴邪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下挣脱开来,整了整被他弄乱的领口,一脸无奈的:

“这个……说来话长。”他回过头看了眼停在旁边的小轿车:

“还有我们现在挡在路口叙旧也不太好吧?”

王凯旋看他一副不想在公众场合多谈的模样,也没勉强,让他们上了车,领着进了司令部。

一进司令部他立刻做出一副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逼供姿态,把跟着走进门的吴邪连人带行李压在了凳子上:

“快老实交代!你小子干啥了升官升这么快!”

如果他没记错,吴邪当时也才二十三岁。相比之下,他和张起灵还比吴邪大上个一两岁。吴邪还是那副

无奈的笑:

“我啊,大概算是……运气太差吧。”

他说起他在北伐的战场上和大部队走散,自己一人艰难归队的时候在一堆死人里竟发现一个没断气的,对方当时衣衫褴褛,眼看也就快不行了。吴邪当然不能看着他死,当即就想方设法地救他。也是那人命大,吴邪竟然在附近找到了医务兵的尸体,和他遗留下来的医药箱,好歹先给对方大概包扎了伤口。之后便是一路带着对方寻找大部队,最后总算被他们在离战场五公里的地方找到了早已转移的大部队,吴邪和那伤员一进军营便被分开拉去治疗了。也是后来吴邪才知道被他救下的那个人是个副司令。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心领神会了。

王凯旋更是当即一拳擂在了吴邪胸前:

“他娘的你小子也太好命了!”

“在战场上和大部队走散算好命?!你要不要也试一下啊王胖子?!”吴邪当即跟他拌起嘴来。王凯旋完全沉浸在故友重逢和得知故友绝地逢生的经历的喜悦之中,哪怕是注意到了当时站在一旁的张起灵闪烁的眼神,也无暇再往深处想。

他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次子虚乌有的经历,真正的原因是吴邪比张起灵要早进入军统。

至于升职,原因无他,军功而已。而在情报部门的军功,我们可以不必详提。

1987年10月6日晴天

今天是个晴天,可是爷爷的回忆充斥了浓浓雾气。

那是张起灵和吴邪来到淳安的第十天,之前几天都挺冷的,这天温度升上来了,早晨时分城里便充斥了浓浓的雾气。吴邪早早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干些什么。张起灵和王凯旋在司令部相对无言。半天之后王胖子终于受不了了:

“小哥,你知道吴邪上哪儿去了吗?”

张起灵抬眼看他一眼,不答话。

胖子没话找话地继续说:

“这淳安县城他还不太熟吧,今天又这么大雾,别走丢了才好。”

“……他不会。”张起灵半天丢下这句话,径自走了出门。

“|喂!小哥你去哪儿?”胖子在后头追了几步没追上,干脆宣告放弃。一个两个都神经兮兮的,该不会在军统呆久了都会变成这幅摸样吧。

王凯旋对军统的印象其实不好,也不是说军统对他有什么损害,只是他自认为人光明磊落,对这些情报的东西自然不是很看得上。可是现在他两个最好的兄弟都在为军统做事,他纵是有不满也不会摊到明面上说——

反正用不着。他们干曱他们的,我带我的兵,没交集自然也就没冲突。

当时的王凯旋是这样想的。


果那天张起灵和吴邪是在下午,雾全都散尽了之后才回来的。王胖子早已经吃过了午饭,这时候正准备让手下来收盘子。看见他俩进来一愣,旋即开口:

“唷,你俩这是吃了没吃啊?”

吴邪回他:

“没吃。”

张起灵站在一旁没说话,也不看他。

以王胖子的敏锐怎么可能没发现这两人之间气氛的怪异,当即有了决断,让下属把碗筷收了下去,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绷得紧紧的军装:

“成,反正胖爷我也没吃饱,我带你们打渔去!”

他一语惊人,吴邪和张起灵都看过来:

“打渔?”吴邪的语气带些难以置信:

“你什么时候学的副业?”

“屁!在这新安江旁边呆了这么久,以你胖爷我的聪慧程度还不能无师自通?还有,这叫技能,不叫副业!多一样技能以后讨媳妇儿也方便!”

话音一落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吴邪指着他笑得脸都红了,旁边收拾了东西没来得及走的下属也跟着笑弯了腰。就连张起灵也微微松动了神色。

“王胖子你就这么急着讨媳妇儿?”

“呔!老曱子清心寡欲快一年了想讨个媳妇儿怎么了?!你敢说你不想?!”

我还就真不想。

爷爷他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吴邪一瞬消失的笑意和收敛的神情,无不是沉默的回答。

是不想,也是不能。

爷爷还说,他后来才知道那天张起灵和吴邪跑出去都是为了什么,只是那会儿说什么都晚了。我好奇地追问,他却叫我别打断他的思路,他到后面该说的时候会说的。我也只好闭嘴继续做记录。

所以那天他们还是跑新安江上打渔去了。王胖子向附近渔民借的小船和渔网。吴邪坐在船舷,也没帮忙,就光坐在旁边一会儿看看他忙活,一会儿又看看两岸的青山。半天突然冒了一句:

【深潭与浅滩,万转出新安。人远禽鱼静,山空水木来。啸起青苹末,吟嘱白云端。即事遂幽赏,何必挂儒冠。】

王胖子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他娘的现在披的是戎装!念个毛毛诗!滚过来给老曱子帮忙!”

吴邪瞪他一眼,用嘴型质问他:

‘你怎么不让小哥滚过来!’

我这不是不敢嘛。王凯旋默默地委屈了。自从在战场上看到小哥一把甩了没子弹的步曱枪,短刀舞得虎虎生风,以两米为半径生人勿进的气场全开之后,被震撼到了现在嘛。

好在吴邪也不是真心和他计较,还是跑过来帮他收网了。这次的打渔还算成果颇丰,大概有

十来条。他选出几条大的留下,余下的全送给借船给他们的渔家了。他和渔家那边打完招呼出来,吴邪随口问了他一句:

“和县城的人关系不错嘛。”

“可不是!搞好军民关系才能守住阵地嘛。”

那一刻吴邪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吴邪朝他笑笑,“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鱼去。”

估计是吃撑了还是怎么的,那天晚上平时一沾枕头就呼噜震天响的王胖子居然失眠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了会儿煎饼,实在睡不着,干脆披了衣服去起夜。回来的路上经过吴邪的房间,灯是关了的,但能隐约听见有人声。

天真那小子说梦话?王胖子顿时起了兴趣,凑近了想听他在说什么,好第二天嘲笑他:

“张起灵你现在到底什么态度?”

嗯?跟小哥有关?事情好像变得更有趣了。没想到天真那小子做梦都和小哥有关啊,还逼他表态,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王凯旋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打了个冷颤。

房间里声音还在继续:

“给我个明确的态度。我想要什么你都知道,我只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

还真是逼表态啊,天真你这是表白不成功还是怎样……?同性恋可是病啊,虽然胖爷我绝不会说你和小哥如何如何,可是……

“我做不到。”声音换了一个,王胖子顿时汗湿重衣:

不是梦话!张起灵在里面!

“王凯旋那边,你以为你能瞒多久。”

“我没想瞒他……到时候我自己和他说,反正这种事情和你没关系你少操这个闲心!”

对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王胖子没敢久留,寻了个没人的路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日记记录到这里我还加上了一些自己对吴邪和张起灵之间对话的推测,不过都挺幼稚的,而且后面都推曱翻了,所以在此按下不表。)


1987年10月7日大雨

昨天晚上想着今后天气会变凉,特地从医院请了假回家给爷爷拿衣服,谁知道早上一起来,对着窗外的倾盆大雨简直无奈。看着一时半会也赶不到医院去了,给爷爷挂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会晚点去,便心安理得地开始坐在家里发呆。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的开始是一片浓浓的雾气,我站在雾气里,听见身旁不远处有细小的水声。定睛望去,一只竹筏由远及近地撑过来,雾气在它的前后渐渐地消散,我能清晰地看清竹筏本身和承载它的,清澈的新安江。

竹筏上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手里拿着长长的竹杖。竹杖一撑,江面便荡开一圈圈的波纹,我看着那些波纹慢慢地扩散开去,撞在砖石堆砌的小码头上,卷起小小的浪花。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来,是军靴和青石板相撞击发出的声音,头戴青曱天曱白曱日帽的年轻军官自一旁的小巷中急急地走出来,与我擦肩而过。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即使他与我擦肩时仅有半米之遥,我还是无法看清他的脸。但他肩膀上的两朵银白色的花朵,让我隐约地证实了他的身份——吴邪。

我站在原地看他快速地走远,脚步坚定。

“哒哒”

“哒哒”

“哒哒”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大概是之前听爷爷说的故事太入神的缘故,还有我也真的是对爷爷那两个兄弟充满了好奇心吧。

窗外的大雨还在继续,我在想爷爷这两天和我说的故事。冬天的新安江会不会下这么大的雨呢,大概是不会的吧。因为台湾和新安江曱的气候差得实在太远。凭借爷爷对淳安的环境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我竭力地想象,那年的新安江畔淳安县内。天空大概不会是湛蓝湛蓝的,因为总会有战争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但水依然是清的,山依然是绿的。千载万载,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血流漂橹,大自然总是岿然不动,冷眼人间。

啊不,我想多了。眼看着雨势变小了,我还是赶紧回医院去照顾爷爷吧。

捷运上的人不多,所以我到医院其实没用多久时间,只是在进医院大门没多久之后被爷爷的主治医生拦下了。

他说爷爷的病情很严重,必须动手术,可我爷爷死活不同意。说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受那个折腾做什么。我打断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爷爷的病情有多严重手术有多必要的话,径自问他手术的成功率有多少。

然后看着他苦涩地报出一个渺茫的数字。

“听我爷爷的吧。”我听见我的声音这样说道。然后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爷爷今天心情挺不错的,看到我进来了,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小本子:

“思归啊,过来给爷爷做个参考,这牌位弄成这个样式好看不好看?”

牌位哪有什么样式啊。等等……“爷爷,你看牌位做什么!”

“这不是先看着嘛,”他笑眯眯地摸着手里的小本子:

“到时候你们选的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干脆自己选好你们照着做就是了。”

我无言以对。想说爷爷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可是想起刚刚医生对

我说的那番话,终于无可奈何地沉默了。

为什么人的生命如此短暂,而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刻这么多。

爷爷选的牌位样式还挺中规中矩的,可是上面的刻字就有讲究了。他说不论以谁的名义去刻这个牌位,字体必须是瘦金体。

我一开始不能懂,你说,这年代还能多少人能沉下心来练字的,何况瘦金体这种不太普遍的字体在台湾这种小地方能有多少人练啊。可是爷爷就是固执地一定要用这种字体。我爸只好多方托人帮他想办法。那天到最后我随口问了爷爷一句为什么非得用这种字体,他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我那兄弟,叫天真的那个,就是练的瘦金体。一手字没说的,漂亮!在黄埔的时候教官检查我们的习作,他曱妈曱的军校也有习作,还夸他的字‘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家’”

“啊,很厉害啊。”我在旁边真心实意地称赞。

爷爷看了我一眼,神情变成了微微的苦笑:

“我们那时候还嘲笑他来着,家国危在旦夕,乱世里头练一手好字有屁用。他也跟着我们自嘲,说是这手字练得屁用没有,估计只能用来给兄弟们和自己写个墓志铭了。我那时候就跟他说好了,到时候胖爷我的墓志铭还就预定他那手字了……”

他沉默了。扭头看窗外。现在是台湾岛的秋天,棕榈树的宽大叶子在雨后的风中微微的摇晃。如果视线可以再远一些,会看到十几公里以外的海。对岸的大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1987年10月8日阴天

连续两天没太阳了,我心情不太好。

今天好说歹说地给爷爷加了件背心。明明天气有点凉了,他还打了几个喷嚏,却死活不肯加衣服,还以为自己年轻力壮曱神勇无敌呢。居然还嚷嚷着医院的饭菜味道淡,非得喝酒不可。当然最后是被我按住了。开什么玩笑,医生千叮万嘱地要他千万要吃清淡的食物的。

见讨酒不成,他干脆给我讲起他那时候坐在新安江边和吴邪还有张起灵一块儿喝酒的事。

那时候他们刚刚又去打渔回来,吴邪自嘲着“咱们这可是越来越像渔夫了”,手里帮他收网的动作倒是干净利落。旁边张起灵也帮着拉了拉,弄得两人很是惊讶了一下:

“我还以为小哥你对这种粗活儿不感兴趣呢。”

吴邪笑着说他,张起灵理所当然地没回答。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对那个叫张起灵的挺不满的,总是对别人的话爱理不理的多讨人厌啊。我把我的想法和爷爷说了,他大笑着伸手来摸曱我的头:

“可不是!我们还在黄埔的那时候,小哥整天闷声不响的

,平时的枪曱械训练也不见他成绩有多出挑,天真那小子就给人起了个诨名,叫什么来着,哦,闷油瓶。闷闷的拖油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他靠在病床上笑得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心底对吴邪又多了几分敬佩,瞧瞧这诨名起的,多精辟!一针见血!

半天之后爷爷终于停下笑来继续讲故事。

他们那天随便在江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架起火堆开始烤鱼,王胖子早早备好了几壶酒,连碗都不带准备的,直接一人一壶。吴邪喝了几口停下来,也不知道抽什么风,居然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旁边的张起灵一脚:

“拜托你也合群点,每次咱哥几个一块喝酒你都滴酒不沾有意思吗?”

蹲旁边盯着烤鱼的王胖子差点被一口酒呛死:‘诶呦喂!天真!你今天是作死啊居然敢踹那尊闷大神!’

听到这里时候我又纳闷了,问爷爷你刚刚不是还说那小哥的枪曱械成绩不好?结果被爷爷一个爆栗砸在头顶:“不是之前才和你说过那小哥冷兵器厉害!敢在战场上一把甩了没子弹的步曱枪,短刀舞得虎虎生风,以两米为半径活人勿进啊!最后还是毫发无伤地回来的!这份霸气,连在学校的时候被誉为神枪曱手的吴邪都做不到啊!”

我无言以对。你说那个手里有枪天下无敌的年代你一个冷兵器玩儿得好的凑什么热闹。

张起灵居然也破天荒地给了回应,开了酒壶的塞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然后无视王凯旋在旁边的叫好,扭头盯着吴邪:

“待会儿我们都喝醉了没法回去。”

这下轮到吴邪语塞了。他们还在黄埔的时候有次试过偷跑出校买酒喝。都是十几二十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酒兴一起居然都喝醉了,虽然吴邪和王胖子的神智还没那么昏沉,可是已经喝得浑身无力,翻曱墙什么的是做不到了,总不可能带着一身酒气走正门进学校吧,铁定会被军规处理的啊!

幸好当时还有个全程滴酒未沾的张起灵,他也是讲义气的,竟然单凭一人之力,把他们两个醉酒的全都背过了墙头回了宿舍。在这之后王胖子对张小哥的崇拜之情可谓是滔滔江水……


爷爷叫我把后面这句删掉。

……好吧,我还是悄悄地保留下来了。

结果那天他们喝到明月东升。张起灵依旧喝得不多,神智清晰地倚坐在旁边,王胖子和吴邪都有点喝高了。大概。因为吴邪突然兴致变得很高,在王胖子的喝倒彩声中深情地朗诵了一遍张择端的《春江花月夜》。然后手臂一伸,哥俩好地搭上了王凯旋的肩:

“胖子啊,这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啪!”王胖子干净利落地把他的手拍下去了:

“有事儿说事,没酸不溜秋的学什么书生做派!”

吴邪抽着脸笑了笑,居然也就接着说下去:

“我是想说,这大好江山,千百年来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代,管他兴盛王朝还是亡命江山,到头来还不是水中花镜中月。我说胖子,你不觉得,这根本没啥意思?”

王胖子也跟着笑,一掌拍上吴邪背部,让他好一阵咳嗽:

“万里河山关我屁事!老曱子只要顾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就好。……不对啊,天真,你这是厌战了?”

吴邪低头看了眼火堆:“我就是觉得,整天打打杀杀,怪没意思的。”他说完就不再开口,于是王胖子也沉默了。

他们这会儿好不容易把日本鬼子打跑了,眼看就要过上和平美满的好日子了。却突然闹起了个劳什子的内战,居然要他们端起枪来自己人打自己人。别看王胖子一直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他也是根本不敢想,要是那□□的军队攻到了淳安县,自己这是打呢还是不打。不打呢,军令如山不可违抗,打呢,自己拿枪对着的可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啊!是同胞啊!怎么能下手?

这会儿被吴邪这么一说,他也有点意志消沉。而且这几天频频有电报传来,共曱军眼看着就要往淳安这个方向走。自己现下只能抓紧练兵,未来的东西不能想也不敢想。好在军队和淳安县里的老百姓们关系算不错的,打起来的时候估计还能撑上一阵子。

可是真的有必要吗?耗上全城人的性命去跟自己人对抗?王胖子只觉得头疼,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想着还不如把自己灌醉了来得清静。

他醉得很快,可就在快要去见周公的时候,他醉眼朦胧地瞟见旁边吴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张起灵的肩膀上睡着了。那张起灵还一手环着吴邪的肩,低了头,嘴唇几乎贴上了吴邪的额头。

王凯旋本能地觉得自己这两兄弟有点不太对,可是哪儿不太对呢,他说不上来。

1987年10月9日晴天

今天的故事有点长,外加爷爷的精神状态好像又不太好了。说说停停地,从早上七点多一直到晚上七八点才算完结。

不过今天是个晴天了,这多少让我在听故事之前的心情好了不少。

淳安县来了位不速之客。当然,话不是这样说的,来的是一位副司令。天知道他们那个年代副司令为什么那么多,跟不要钱似的。

爷爷听了我的抱怨之后巴了我脑袋一掌。

事实上他的到来的确是挺不速的。明明只是路过,就只在

淳安呆一个晚上的事儿,还对淳安的军事防卫挑三拣四,一会儿说这里的排兵布阵不合理,一会儿说你们这儿的训练太松散。吴邪作为当时在场级别最高的军官,虽然他只是个作战指导,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批得很惨。后面张起灵和王凯旋也无可幸免,一块儿挨批。一晚上鸡飞狗跳下来,三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最后那副司令居然还不满意,宣称回到南京司令部之后要向上级汇报淳安这个地方军事防守不严,眼看就要把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安在王凯旋身上了,谁让他是淳安货真价实的驻守军官呢。旁边的下属可看不下去了,寻了个理由把王凯旋拉出门,就塞给他一箱子白银:

“团长,我看那司令不过是想要些钱财,你把这些给他,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估计就没事了。”

其实王凯旋哪里想不通这些关节,他就是憋着一口气呢:凭什么老曱子在前线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你们这群他娘的高官就可以夜夜笙歌美酒配佳人,还贪污受贿肆意搜刮财物?!可是现下情势所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想着保家卫国,不想因为这点屁事丢了官还得上军事法庭,万一连累了吴邪和张起灵就更划不来了。

这样一想之下他也只好向那该死的副司令低了头,一箱子白银送上去,人家立刻喜逐颜开,基本上是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淳安县。

送走了副司令,王胖子憋着一肚子气回了司令部,往沙盘上就是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沙盘不稳地晃了晃,被旁边伸出的一只手扶住了。是吴邪。

“别生气了。不值得。”

“妈曱的老曱子当兵为的是这个国家!不是这种渣滓败类!”

他终于忍不住满腔的怒火:

“他娘的穿上了这身军装就该有军人的样子!保家卫国!都是这群被猪油蒙了心的,整天花天酒地胡曱作曱非曱为,还他曱妈搞什么内战!战他娘的!有种自己上前线上战场!少他曱妈在沙盘后面瞎叽叽!”

“别生气了。”吴邪难得没有跟他抬杠,也没有发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特长开导他,只是单纯地重复着:

“别生气了。不值得。”

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样一个被污浊的现实伤了心的军人。还能说些什么呢?内战已开,大厦将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国军的败势,只有那些死鸭子嘴硬的高层还坚持着步步不让。

肉食者鄙之,未能远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课堂上老师讲过的这篇课文。可是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谁“鄙”谁又不“鄙”,谁能知道呢。

前途未明,每一个抉择都是一次

用自己的人生做筹码的赌博。

“胖子,”半天之后吴邪指着沙盘开口:

“共曱军的路线你也知道,要往淳安来了。”

他默然点头。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用拿枪对着自己人?……你可以,结束这场内战?”

“你开什么玩……笑……呢,”

王凯旋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回答,话到一半,恍然大悟一般,神色慢慢地沉下去:

“这种话,你跟兄弟我讲讲就算了。别跟别人讲,省得人家以为你要乱军心呢。”

话到最后,他努力恢复过往嬉皮笑脸的模样:

“我也知道兄弟你打这么多年仗也烦了。可不是,这么多年枪林弹雨生生死死的谁不烦。到时候战争结束了,咱兄弟几个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娃儿,儿女绕膝安享晚年,多好。”

他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幻想中,刻意忽视了吴邪眼中的晦涩难言。

说归说,吴邪的那句话像刻进了他脑子里一样,一时间想忘都忘不掉。晚上他躺在床上问自己:有意思吗。这么多年仗打下来,生灵涂炭民曱不曱聊曱生,眼看要太平盛世了结果还得继续打,有意思么?拿枪对着日本人的时候是国恨家仇,那对着自己人呢?对着中国人呢?

这个问题来来回曱回地困扰着他,虽然都是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地问,但思路却像绕进了一个死胡同,灯光昏暗,没有出路。他穿衣下床,虽然知道大概也是无用功,但还是想要到司令部去对着沙盘再理理思路。然后他看到了让他至今印象深刻的一幕。

爷爷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论我怎么追问也死活不愿意继续往下说了。最后实在顶不住我撒泼打滚的哀求答应继续说下去,还千叮呤万嘱咐地“把你那劳什子的日记本收起来,这一段别往里头记!”

我一口答应下来。把日记本合起来放进了抽屉。……这一段是我趁他睡着了之后把日记本拿出来补的。因为印象深刻,所以几乎是把爷爷说的每句话都复述了下来——

当时王胖子正一个人往司令部走,绕过院子拐角的时候听见有奇怪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把自己藏进一旁的阴影里。声音的主人似乎对他的出现又消失浑然不觉,声音依然持续着。他屏息去听,有衣料的摩擦声,缠曱绵的水声,……操!不是吧,有人大半夜的在驻军指挥部的所在苟合?!管军纪的宪兵都是吃干饭的吗?!妈曱的哪对狗男女!

可也不知怎么的,这会儿他居然没有拔曱出枪冲出来将那对于墙角“苟合的狗男女”捉奸成双,拉出来按军规处理,而是小心

翼翼地向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然后脑子轰地成了一片空白——

他看见他的两个兄弟正在接吻。

过去一段日子他们的种种奇怪举动和王凯旋自己心里的种种怀疑,都在这一刻有了证明。

说到这里,我再继续红着脸往下追问,想要知道更详细的场景,爷爷却真的不肯再说了,握着我的肩把我往门外推:

“去去去,我要休息了,别吵我。”

我也只好不了了之。

1987年10月10日

今天是国庆日。走在街上的时候被人塞了一面小国旗。我一路拿着它进了病房,爷爷看了我一眼,要我把那面青天白日旗扔出去。

我照做了。

可还没等我搬上张小凳子到爷爷床边去准备听故事,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然后咳出了一口血。我吓得魂飞魄散,发疯一样按床头的呼叫铃。好在医生和护士们赶来得很快,七手八脚地把爷爷推进了手术室。

颤抖着手给奶奶和爸爸打了电话,爸爸在外地一时间赶不回来,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爷爷。奶奶则是在爷爷还没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就赶来了。比起惊慌失措的我,奶奶比我沉静多了。我们坐在手术室外,我盯着手术室上头的红灯几乎要哭出来,奶奶轻轻地搂住我,低声安慰:

“丫头别害怕。”

感受到她身上暖暖的温度,我忍着眼泪靠进她怀里:

“奶奶你都不害怕的吗?爷爷……爷爷他……”

奶奶拍了拍我的背:

“傻丫头。”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对我说,

“我和你爷爷在一起三十年了,风风雨雨都经历过,共享了彼此的半生。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没有什么……可遗憾吗?

“是因为时间长吗?”大概是被悲伤和恐惧冲昏了头脑,我居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是因为三十年已经足够长了,所以失去了也没关系吗?奶奶?”

“当然不是。”奶奶依然是温和的笑:

“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多久也不够。只是如果我们必须要面对失去,那也只是因为我们曾经拥有过。而拥有过的事实本身,就已经能给予我们幸福。”

拥有过……吗?我想起昨天晚上听完爷爷的故事之后,蹲在医院的走廊里一个人的思考。两个男人,战争年代,他们会面对什么?生离死别,也许还有比生离死别更残酷的,在那个同性恋是被唾弃被鄙视的年代里,可怖的舆论。虽然现在也依然是。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想多了,因为事情的重点也许并不在那些可怖的舆论,而是随时有可能降临的,死亡的阴影。

我也对自己的接受度觉得奇怪,我好像并没有对吴邪和张起灵的关系有太多的反感。也许是他们离我太远从而过分失真,又或者,

他们是爷爷的兄弟,单纯的这一身份便足以使我难以对他们产生反感。

相反的,我想,如果他们还活着,我祝他们幸福。

987年10月11日小雨

爷爷醒了。我几乎是难以置信地面对爷爷躺在病床上对我挥手笑着:

“唷,思归,今天这么早?”

医生跟在后面,跟我解释爷爷昨天的病发虽然来势汹汹,但事实上并不太严重。我也松了口气,蹭到爷爷身边:

“爷爷你昨天吓死我了都。”

爷爷笑着摸曱我的头:“你胖爷爷的命可是很硬的!何况我还有故事没给我的乖孙讲完呢。”

今天的故事从硝烟中开始。还未等王凯旋想好要不要和自己两个兄弟提对方两人之间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共曱军已经攻到了淳安县城的城门外。吴邪被安排和张起灵一起留守司令部,王胖子领着驻兵出城抗击共曱军的进攻。在僵持一天一夜后,共曱军战略性撤退。王凯旋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司令部,就看见张起灵和吴邪迎出门来:

“胖子。”

他干脆地一头砸在走在前面的吴邪的身上,兄弟一场也顾不得军衔不军衔了,直接把个中校当小厮使:

“累死老曱子了,快扶老曱子进房间睡觉!”

这一睡就是大半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吴邪点了油灯,正坐在他旁边看着什么。旁边还放着一碗粥和几样小菜。见他醒来,笑着说:

“终于醒了?我让你的副官去把粥和菜热一热吧。”

“用不着!”他豪气地一挥手,“老曱子这会儿饿死了,甭管它冷的热的,就是生的老曱子也能吞下去!”

吴邪笑,拿起筷子示意他自己走过桌前吃。

他一边吃一边分出心神看他坐在桌对面的好兄弟,对方正在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薄纸。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对他笑了笑:

“吃完了?”

“嗯,你刚刚一直在这儿守着胖爷我?”

“不算,我刚刚到。”

一时无话。王胖子直觉地感觉有些东西正在变质,有些变化将要发生,可让他无力的是,他无法阻止。

“王凯旋,”他看着和他出生入死过,在硝烟炮火中与他分离又重逢的兄弟把手中的纸张递过来:

“投降吧。”

他呵呵地干笑了一声,没有去接那张纸:

“你说什么啊天真,晚上喝酒了?醉了?”

“我很清醒。投降吧,胖子,别再让这淳安城生灵涂炭了。”

他骤然暴起,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了吴邪的衣领:

“你他曱妈说什么!老曱子怎么就

让淳安城生灵涂炭了?!老曱子在城外头拼死拼活还不就是为了守住淳安?!”

“有意义吗?”吴邪没有挣扎,安静地看着他:

“有意义吗?明明是中国人的土地,却还要你死我活地争夺。你也看到了,党//国大势已去,就算你今天守住了淳安,那明天呢?后天呢?以后呢?”

“老曱子能一直守下去!”

“就算这样又能怎样呢?到时候党//国一败,你难道要守着淳安当个土皇//帝?”

“你怎么就确定党//国会败!”

“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胖子。”吴邪的表情很温和,带了些无奈,像是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

“与其为腐朽的党//国卖命,不如投降,加入共曱产//党,还中华大地一份早已应得的和平。”

王凯旋松开了揪着吴邪衣领的手,颓然坐回椅子上:

“你这是要背叛党//国了,吴邪。”他不再叫吴邪天真。

“我没有。”吴邪的笑容有点无奈:

“我是共曱产//党//员。”

一声宛如惊雷。王胖子只来得及愕然地盯着吴邪,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是共曱产//党//员,二四年国//共合作,我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当时我隐瞒了自己的共曱产//党身份,之后就一直以国//民//党的身份参与北伐和抗日。”
 “你知道吗,在“四一二”和“七一五”之前,我一直以为两党只是单纯的政见不同,而无论站在哪一方我都能为脚下这方土地做点什么。”

“可我错了。”

王胖子抬头看他,笑得很难看:“所以,你是地下//党。”

“对。”

“你在策反我。”

“……可以这样说。”

“如果我不同意?我要现在杀了你,然后死守淳安城,未必不能胜。要知道,城外的共曱军也不过两个团,而我淳安城内人民,随时可全民皆兵。我未必会输。”

“你会输。”吴邪平静地:

“因为这淳安城的每处军事要点,军队部排,我都已绘图送出城外。”

“……你……怎么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因过度的不可置信而颤抖着。

吴邪回答他:“你记得吗,那个大雾天。”

是的,他记得的。那个大雾天,他还问张起灵吴邪去了哪里,然后张起灵出门去了。他俩到了中午才一起回的司令部……

“那……张起灵也是?”

“他不是。”吴邪低头笑了笑,笑意在昏暗的油灯下明灭不定:

“他不是。”

“他不知道?凭你们两个的关系?”王胖子的语气突然变得尖

锐。

桌子那头吴邪骤然抬眼看他,脸色变得惨白:

“你知道了。”他甚至没有用疑问句。

王胖子心中大恸,脸上却是冷冰冰的笑:

“对。地下//党吴邪同志,你怎么没有试着去策反小哥?”

吴邪惨笑:“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早在黄埔军校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的共//党身份。”

不用再追问了。已经不用再追问了。王胖子把吴邪推过来的劝降书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放回桌上,突然伸手狠狠给了吴邪一耳光:

“滚!”

那天晚上他房间里的油灯彻夜未熄。

他们同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住同一个宿舍,夜里紧急**的时候互相拉一把,早起刷牙的时候互相抢水;一起站在台下听过那年六月孙文先生慷慨激昂的“要从今天起,立一个志愿,一生一世,都不存在升官发财的心理,只知道做救国救民的事业。”;听过孙文先生“三曱民曱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的训词;曾在黄埔军校一起起誓保家卫国——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校门上高悬的横额——“**者来”曾燃起心中热血。

可是为什么,却走到今天这种绝境。

“你恨他吗?”我轻声问说完了故事,正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的爷爷:

“你恨吴邪吗?”

爷爷半睁眼睛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伸手摸曱摸曱我的头,很疲倦的样子。他说:

“……你不懂。”

至于他们关于张起灵的讨论,我后来又独自思考了很久,大概是因为张起灵和吴邪是恋人,所以张起灵无法在得知吴邪是共曱产//党后揭穿他,但他也没有办法答应吴邪的要求加入共曱产//党。

我不知道自己的推测对不对,可惜大概也已经没有人可以为我证实了。

1⑨87年10月12日晴天

就在吴邪向王凯旋坦白自己共//党身份的第二天一大早,驻地就收到了上级的电报,命令即日起吴邪担任淳安县的驻地长官。王凯旋拿着那张薄薄的电报,似笑非笑地看了吴邪一眼。对方很坦然回望他,脸上的掌印还分明,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澄澈。

几秒之后,王凯旋先移开了视线。

经过昨天晚上一夜的思考,他多半已经想明白吴邪和张起灵之间的关节。好在张起灵一贯的沉默寡言,只要他不去主动招惹,低头抬头间完全可以把那个人当成透曱明人看待。

还能怎么办呢。被一份电报夺//

位夺//权的少校王凯旋在自己房间里对着那张劝降书发呆。仔细回想自吴邪和张起灵来到淳安之后的点点滴滴,他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他一直习惯性地把自家兄弟当未谙世事的小孩子看,恨不能事事都先替他想个通透。

殊不知他是叫天真,可他不是真无邪。

不过也是,能进入军统的人,多半也不会再天真无邪到哪里去。从一开始他就应该想明白。他王胖子精明一世,只希望在兄弟上糊涂一回,结果被人深深地捅曱了一刀。不深,但痛彻心扉。

吴邪敲他房间的门,他不应,吴邪径自推门进来了:

“你现在可以走。”

王凯旋笑得轻蔑,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对兄弟摆出的表情:“你现在可以逼我加入共//党了啊,怎么,改变主意了?要我继续留在党//国,当你的地曱下//党?”

吴邪显然是被伤到了,声音还是平淡的:

“我不逼你。这张劝降书你撕掉,从今以后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你可以继续为党//国效忠。”

王凯旋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良久,吴邪走到门边,很重地叹了口气:

“我是说真的。胖子。还有,对不起。”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他怎么会不知道吴邪在打算些什么。那傻小子连退路都替他想好了。他要是愿意领兵投降加入共曱产//党,那自然是最好,他要是不愿意,领兵投降的事就让吴邪来干,他完全可以以一个无知者的身份继续呆在党//国,为党//国效力。

他这个兄弟,无论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还是在暗箭难防的官曱场上,都愿意在关键时刻冲上来为他挡住致命一击。

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听吴邪的立刻离开淳安,情势突然有了剧变。军统那边三封加急电报送到司令部,要求淳安的领兵权立刻移交张起灵,而吴邪必须一接到电报立刻回总曱部复命,另有任务安排。

不止吴邪,连胖子都愣住了。军统这一道命令来的太突然也太不明所以,而这一切的主导者,只有可能是张起灵。

那天的黄昏时分的淳安驻地司令部里,他看着自己的好兄弟一脸难以置信地问张起灵:

“为什么?!”

张起灵看着面前的沙盘,不语。

吴邪几乎控曱制不住自己的声调:

“我在军统的时候和和总曱部联曱系你不拦我,我画地图的时候你不拦我,我策反胖子的时候你不拦我,我所有计划你都知道你不拦我,你就是等着这个时候给我下绊?你至于吗张起灵?!”

我的心情估计和当时的吴邪差不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说张起灵

真的一心一意忠于党//国,早在知道吴邪地曱下//党身份的时候就该揭曱穿他,可他非但没有,对吴邪的举动不理不问,还和吴邪发展成了恋人关系,却在这样不痛不痒的时刻下绊,还真是,让人无法曱理解。

我把心里的疑问抛给爷爷,爷爷冷冷地回答了一句:

“他不忠不义。”

爷爷说这话时,我看见他脸上皱皱的皮肤下,骤然暴起的青筋。他说:

“张起灵他对爱人不忠,对党//国不义。”

他对爱人不忠,无人知道吴邪如果听从了那道命令回了军统会面曱临什么样的结局。也许张起灵向军统汇报了吴邪的身份,又也许没有,吴邪是真的突然另有任务,可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张起灵不说,就再没有人知道;他对党//国不义,他没有在发现吴邪身份的第一时间汇报党//国,而在他瞒而不报的时间里,吴邪作为地曱下党向共//党传出了无数珍贵的情报。

一面是深爱的人,一面是家国大曱义。他站在危在旦夕的独木桥上,脚下是茫茫深渊,他把两边的退路都亲手斩断,把自己逼在了不可进不可退的中间。

这个男人是个疯曱子。我默默地给他下了个定义。一个被时代逼疯的可怜人。

可那又能怎样呢,换做谁站在他的位置上,都不能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而他只是选择了既然不能做到完好便全盘毁掉罢了。就这份可怕的魄力来看,他的确是个骨子里流淌着血性的军人。

到最后吴邪还是没有听从安排回军统,他占了电报机发了几封电报,军统那边再有回信的时候命令就改了,维持吴邪接任淳安驻军指挥不变。这种乱世,军曱队早习惯了朝令夕改,一天三封电报指挥官换了三回也没引起多大骚曱动。

只是王胖子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有些东西彻底的改变了,回不去了。



1987年10月13日 阴天

今天说的故事从淳安城破开始。

那天大清早,张起灵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王凯旋换上吴邪给他准备好的平民的衣服,寻了个能看见城门的民居,坐在里头看着。

他不关心张起灵去了哪里,似乎也不关心这一天淳安城会如何剧变。他此刻心如死灰,只等命运的一声宣判。他守了这么久的淳安城,几乎要成了他半个家的淳安城,即将成为他人的天下。

说到家,他想起在黄埔的时候吴邪给他们说自己的家乡。吴邪家原本在长沙,后来他爷爷入赘了杭州他奶奶家,于是又举家迁往杭州。他是在杭州西湖边上长大的。自小衣食无忧,作为家中独子,家里人对他期望很大,幼时教他练字,送他念私塾,还打算送他去北平上大学,虽然他最后

还是选择怀抱着一腔爱国热情投笔从戎。

在各自投身北伐前三人有过约定,时间在中华大地战争平息,太平盛世来临之后。他们相约太平时,希望还能同饮盛世酒。

所以那天在黄昏暮照的司令部里,王胖子给他们各自倒了一碗清水,托在手中:

“我王凯旋今日以水代酒。此事过后,如果我们兄弟还能有在太平盛世再聚的一天,必定冰释前嫌,再同饮盛世酒!”

吴邪和张起灵都不说话,仰头把碗中清水一饮而尽。

……这是他们不能承诺的回答。

谁都希望能看到太平盛世,可不是谁都能看到太平盛世。

家国之大,天地荒凉。

王胖子坐在民居的窗下,看着淳安千年的城门被缓缓推开,穿着草绿色军装的队伍走出去,穿着土黄色军装的队伍走进来。

这个场景,后来在他来到台湾之后,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连带着当日怆惶地冲上渡轮,任茫茫海波载着自己奔向未可知的远方的场景。它们无比清晰地昭示着,这个时代,终于是要过去了。

然后我问了一个我真的很想很想知道,知道后却让我后悔至今的问题,我问爷爷:

“那吴邪和张起灵后来呢?”

后来呢?

张起灵只身回了军统,没过多久就被秘密执行了枪决。爷爷那时候还在大陆,淳安的事一如吴邪所说的,半点没有波及到他,他被派遣到了另外的地方继续当他的团长,后来甚至还升了职。他托人多方打听张起灵的死因,但被问到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三敛其口。爷爷那时候动用了很多人脉,甚至不惜代价地联系到了已经回到了共//党的吴邪,才模糊地得知了张起灵的死因。

叛//国罪。

其实没有明确的证据。他离开淳安之后吴邪帮他把手脚抹得很干净,就是他这人平时性子太冷,军统里早有人看他不惯,这回趁着机会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往他身上套,说他在黄埔念书的时候和这次事件里背叛党//国的吴邪关系好,现在吴邪背叛党//国了,那张起灵铁定也脱不了干系。他不是地下//党也是半个地下//党。

听到这里的时候王凯旋险些掀了桌子:

“**他妈!老子跟天真关系也他娘的好!怎么不见他们来搞老子?!来啊,也说老子是地下//党啊!看老子干不死他丫!一群败类!”

他眼睛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的。给他传消息的人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其实要就是这么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坚持否认的话,根本伤不了他。不说吴邪在知道消息后已经在尽力托人找关系营救他,给他洗刷罪名,光是就他的工作能力来看,当时军统缺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才,根本是可遇不可求。可偏偏就是……他自己承认了。他承认了他对吴邪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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