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库 最新最全的文档下载
当前位置:文档库 › 《牛鉴》

《牛鉴》

《牛鉴》
《牛鉴》

第一卷志异:牛鉴大葬

古今武威第一丧(1)

民谣云:二十四柏今尚在,不见当年植园人。

出武威城东南十里,有一座古柏参天的旧式庄院,叫作“牛家花园”。它的主人是清朝道光年间同进士及第、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领两江总督牛鉴。咸丰八年(1858)四月二十六日,73岁的牛鉴在这座凉州第一等豪宅里,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忧愤而伤感地闭上了眼睛。

因天气渐渐暑热,牛鉴独子、贡生牛怡谷等不及五百里加急京师丧报的诏命结果,五月底先行入殓,发引时起了大殡,灵柩借厝凉州金塔寺。牛府向外说,因坟茔未筑妥当,加上牛鉴女婿、生前友好、门生还在奔丧路上,所以借厝了。因未下葬,依古例在牛府中厅设灵堂牌位、衣冠,供陆续到来的牛鉴生前友好及本邑官宦吊祭。

五月,刚避过端午,甘肃按察使老爷、凉州副都统、甘凉道二员老爷就入牛府主持丧仪,凉州府知府携武威、镇番等诸知县襄助丧事。红番活佛携喇嘛百余人先诵经“一七”,后由武威县清应寺、海藏寺僧众做了“二七”、“三七”法会,一时,牛府上下香幡林立,法螺大作,篆烟四起,人流如织。雷台道长统81名奏禄道家,于牛府外扎下九级阴阳城,大发水陆道城。武威七渠百姓连月争睹丧仪胜况,直惊得目瞪口呆,仿佛仙境海蜃似的,咸丰八年牛鉴“夏丧”大仪,成为自南北朝以后1400年间,武威乃至甘肃第一大丧,震动西北。

清宫礼部档包(2781-1)载,牛鉴入殓时,卧金丝楠木宝棺,内嵌丹经赤金色长幔3道。铺采缯缘青缯,藉红白毡。宝冠花金顶,上衔红宝石,中嵌小红宝石。带用起花金圆版4片,嵌红宝石1颗,上衔镂花珊瑚。穿补服,补服前后绣锦鸡。朝带镂金圆版4块,每具饰红宝石1颗。佩108颗杂宝及诸香朝珠。口含金獬豸。头侧有云南赤翠玉镇纸1道,另一边为泥金匣文房四宝。香药浸煮经、史、子、集选本数百卷掖身,上覆太白陀罗尼经被。牛监子牛怡谷殓毕,忽发悲声,认为父亲殓物寒微,未能享一品哀荣,未得皇上赐谥号,有怨恨之情状。左右人闻听,大惊失色,默身而退。

据江西人传,牛鉴同榜好友程懋采大哥、两广总督程橘采因鸦片战事辱国,被充军新疆。咸丰七年(1857)遇敕返家时,于十一月病死在甘肃肃州城中。橘采的次子程福增与父同行,他虽是贵家公子,因离江西地界五千里,到底碍住了手脚,只好央人就近向辞官归养的牛鉴报丧告艰,请牛爷派差速去省城向程家后人、按察使程鼎芬解银两。牛鉴是好生闯过世面的人,知道他父子的窘况,觉得是个时机,当即叫儿子牛怡谷押五千两银子赶去赠丧资,回信给程福增说,我与

令尊乃世交同僚,君家丧事,如我丧事一般,何可见外?只管向我要银就是,且省下上省的泼烦吧。牛怡谷另送4匣青木香,以解南运途中尸体腐烂之虞,那程福增才于清明前一路平安回到了江西旺山土库老家。途经张掖时,牛鉴抱病率乡宦巨贾、邑中体面人物,搭了卷棚,拦住路祭。然后,牛鉴亲自扶灵,到武威又是祭奠了一日一夜才罢。为此,程家万分感激。

青木香何物?乃凉州地产贡物。隋炀帝巡河西,在张掖诏见西域36国使者,凉州总管樊子盖献青木香,解隋炀帝瘴气症,传为千古嘉话。到了清代,这青木香已失传,牛鉴家却囤积许多,可见牛家之富。据说,牛鉴下葬时,购南山巨柏,造得大椁,棺椁间隙中倾入数筐青木香,杂以数箱云南上贡茶叶,木炭衬底。神道上设了机关,成了暗墓。这是闲话。

牛鉴死后“四七”,武威城中山陕会馆、河南会馆不断接到全国各地吊仪银票,城中钱庄因兑不出巨额款子,一夜间告急,派人立往西安解差。河南人闻丧报,东河河道总督颜以煨紧急出面,民间劝捐仪银一万两,由牛鉴姻属商人组团,抬了颜以煨门板大的讣哀祭文赴武威,恰赶上了发引出殡。

那主丧的省上按察使老爷,正是牛鉴同年、同榜好友程懋才的儿子,叫程鼎芬。程懋采(1799-1843),字憩堂,嘉庆十八年(1813)进士,官至安徽巡抚兼提督衔,并理安徽学政,诰授资政大夫,振威将军。道光二年(1822),程懋采从翰林外放为凉州府知府,一任就是5年。那时,牛鉴是个穷翰林,还在京城等补,亏得程贤弟照顾他的家人,赠了他牛家车院百亩大宅子,解过家窘。可惜程懋采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病死在任上,只活了42岁。那程橘采又是牛鉴庶吉士学兄,一向与程家人相好;道光二十二年(1842),牛鉴做两江总督,程橘采当江苏巡抚,情同手足。后来,因与英国人在江宁开仗出事,一个被捕,一个被撤职,可谓是患难同僚。程鼎芬,字鄂南,道光二十九年(1849)拔贡生,官至都察院陕西道监察御史,甘肃按察使。咸丰九年(1859)会试内掌官,光绪十七年(1891)甘肃乡试外提调官。赏戴花翎,诰授中宪大夫。

程牛两家是好不过的世交,所以,程懋采一接牛府丧帖,赶紧就从省城出发。甘凉道老爷劈路接住,请往武威城中避了端午,就具祭席、挽仪登了牛府,初出手的丧仪就是两千两银子。

先早赶来的外地世谊,还有河州已故名帅朱贵的孙子朱輶甫,奠仪一千两。朱贵,即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战死定海的著名四总兵之一,《清史稿》载:“以武生入伍,从征川、陕教匪,剿蓝号贼於卢家湾。贼渠冉学胜伏密箐中,以长矛刺伤主将,贵夺其矛而擒之,勇冠军中。滑县、三才峡诸役,皆在事有功,累擢凉州守备。道光初,从杨遇春战回疆,擢游击,历陕西西安参将、署察汉托洛亥副将。二十一年,擢浙江金华协副将。扬威将军奕经督师,贵率陕甘兵九百以从。时兵多新募,惟贵所部最号劲旅。二十二年春,奕经规复宁波、镇海,令贵当镇海一路,行未至,宁波已失利,止勿进,调赴长谿岭大营,遂屯慈谿城西大宝山。敌乘胜以二千人自大西坝登岸,贵率所

部迎击,毙敌四百馀人。再卻再进,自辰至申,军中不得食,犹酣战。乡勇忽乱队,敌由山后钞袭,增者几倍。又三舰自丈亭江直逼山下,长谿大营惊溃。贵腹背被攻,怒马斫阵,中枪马倒,跃起夺敌矛奋斗,伤要害,乃踣”。这位朱輶甫年方20岁,袭云骑尉职事。当下被牛鉴孙子辈接住,磕了头,入房叙了礼。武威城中已故武贵人武瓒的儿子武综文,现袭父爵,早知河州朱家这位年轻公子,又格外殷勤接去城内洗尘。城中另有牛鉴两江总督任上得力将才、已故江南二品提督尤渤的儿子们,与朱家是世交,请往府中叙旧去了。尤渤的后人年头节下,与牛家走得亲,所以,家仆都下发牛府充差,凑一份一千两百两的银票资丧。

家住甘肃定西乡下的牛鉴同年马疏的儿子,因牛鉴任河南巡抚时,亲自前往荐说他出去做官,此教私塾的老儿不愿出仕,牛鉴赠银五百两。老儒马疏临死,拿出馈呈,告诉儿子,哪年牛同年过世了,可卖去薄田,到武威县还人家的人情。不想咸丰年间,定西大旱,庄稼歉收,老儒马疏后人眼看是大大没落了。牛府丧报到,老儒儿子又窘又慌,四处告债,又卖去田产,才凑足了五百两杂银。择日租驴西行,终于也赶上了牛鉴出殡。那牛怡谷见他衣着褴褛,怕被乡宦笑话,叙茶一杯,顺手拿过一张银票,是一千两,递于老儒马疏的儿子,说:“世弟,老兄我繁杂得紧,些许小礼权且拿住,自去武威城中好生游耍着,得罪。”便起身跪客去了。老儒儿子又气又羞,牵驴去城中洗刷了,换新了,重置了挽联,绫裱过了,再登门吊丧,奠银一千五百两。那挽联道:

唱名芹门军于国儒于国不负共登龙门志

哭丧大府奠盏茶叙盏茶也算世家篷牖心

这一段定西民间传说,倒是有几份真。挽联悬到祭棚中厅,吊丧的偏多是文人才子,都揣度到许是牛家轻慢故旧了,多有讥笑者。牛家人看了,知他有才力,赶紧又张罗招待,临了派轿送老儒马疏儿子回家,另赠了一份地产银子与他。

古今武威第一丧(2)

五月初六,牛府东大门墙上贴出讣告:

恕报不周

不孝怡谷等罪孽深重,弗自殒灭,祸延显考府君痛于咸丰八年戊午四月二十六日卯时疾终,正寝。距生于乾隆五十年丙午五月二十日寅时,享寿七十有四。不孝怡谷等随侍在侧,亲视含殓。择日扶柩安葬。

哀此讣闻

谨择于五月二十二日领帖,翌晨发引,暂殡于金塔寺

孤哀子牛怡谷泣泪稽颡

暂厝金塔寺

北溟书院山长李铭汉在牛鉴咽气后不到三个时辰,就被牛怡谷着素服骑了走骡,到北乡送上礼帖跪请了回来,总理一应文案。老秀才陈炳奎自咸丰五年(1855)牛鉴归乡后,就始终在牛府做清客。大丧期间,基本在牛府陪客。他奠了十两碎银,心疼得很,趁醉爬在灵前哭了几回。可怜他当时是凉州府出了大名的诗人、画家,还是琴师。15年后,他挑了一生所写的825首诗,辑了8卷,取名《古柏山房诗草》,没钱刻版,现在存在文庙。他领着一拨拨前来吊丧的本地童生,拜灵堂,行大礼,也算风光。其中,有个27岁的泼皮童生,就是后来武威人基本知道的杨成绪。

牛鉴一生只生下一个儿子,他晚年时,膝下也只有两个孙子牛瑞、牛宏。他倒是生下了一堆丫头,在他当翰林院编修期间,都嫁到京城了。到牛鉴发引出殡时,这些姑娘正随着女婿往武威赶,错过了最后面见他们的父亲。因此,牛府里穿孝衫的人并不多。和堆积如山的五半堂纸货相比,愈显得牛家的人丁零落。

据牛鉴现在的后代讲,出殡前三天,就在牛府外的青苗地里扎起了阴阳城,光铲了青苗给乡亲的赔苗钱就付出了二百两银子。阴阳城何物?这是流行于西北的一种摹仿九宫八卦的道场。道场需尺头桌子180张,其中,阳桌108张,红漆;阴桌72张,黑漆。洋腊384堆。各种牌位192尊,皂纸旗幌24道,红纸旗幌48道,白纸旗幌72道,绿纸旗幌 96道,黄纸旗幌120道。白幔、赤幔、青幔、黄幔、皂幔遮掩桌伍,那是量地而算,少说也得五百丈。幔上图画天龙八部、四大天王、五百罗汉、帝子天神、佛陀菩萨、十三州图,至于仙禽灵兽、四季花草,更是应有尽有,点缀其间。巨幔展出甬道,分出八门,中间树起高耸入云的丹旐,即民间所称的“大幡”。81位奏录高公,各司其责,架鼓响磬,大小唢呐,木鱼撞铃,声震云天,十里可闻。传说,有高公意会罡步,曳桌飞升,绕城一周,落地时道袍已是褴褛不堪。夜里观阴阳城的四乡百姓,潮水也似的涌来,入阴阳城看世面。牛府外连续三夜做九级阴阳道城法会,端得是火光冲天,焰分七色,乐派九音,极尽奢华。

五月二十三日未时,大吉,主丧老爷们发话起灵。起灵时,牛鉴灵榇先以双杠16人抬出灵床,出5道大门,然后在大门外换升64 人大杠。执绋者多是牛鉴同宗姻亲、假名门生。

牛鉴大殡行进的序列:

纸扎的“哼、哈二将”,身高丈二,头如笆斗,金盔银甲,神气十足。如同佛教寺院一进山门的泥塑无异。表示为牛鉴灵魂前往“极乐国”的护卫之神。

纸扎的开路鬼、打道鬼,亦身高丈二,头如斗大,面目狰狞可畏。所有全身装束均为真正绫绸扎成。二鬼各持鞭棍,表示为亡魂开路,驱逐拦路的“外祟”。

纸扎的金银宝库一对,高九尺。仿汉白玉的须弥座上加杠,二人

抬着行。

纸扎的金山、银山盆景,绸缎尺头、文房四宝、古玩陶瓷、日用器皿、衣服鞋帽等等,分别放于20 余张的尺头桌上。亦由执事夫抬着而行。

纸扎金童玉女一对,表示是神佛接引的使者。金童执黄绫幡;玉女手提香炉。其装束均为绫绢糊成。

用素彩扎成的匾额亭,4 人一抬。分别是程鼎芬及凉州副都统、甘凉道、凉州知府及地方名流、省内官宦等的挽匾。

匾亭后为纸制四季花盆数十对,均系亲朋及旧日同僚所赠。由执事夫抬舁而行。(详细纸货见后)

纸扎仙女双对,其装束亦绫绢所制。由执事夫擎举而行。

继之为挽联行列,约数百对,均以青竹竿挑而行之。

接下来是僧道班子一套,在殡列中跟进:喇嘛班子由一对2 丈多长的大铜号(藏传佛教谓此为“刚冻”、“元筒”)前引。每支大号由一人以黄绒绳提着,后边由一喇嘛吹奏,二号轮流作响,一起一落,一高一低。两低两高,再加一低,此五声为一组,且走且吹。后面紧跟的是大柄鼓两对,每鼓由一人肩扛而行,后边由一喇嘛用弯钩形的鼓槌敲打。再后面为大钹一对,唢呐、海笛各一对,吹出佛曲的主旋律(鼓、钹作拍节、板点)。法味充盈,庄严透顶。此外还有罕见的手摇“人皮鼓”、海螺号、金口角等各项蒙、藏轻重法器。随后禅班跟进,其法器排列为:引磬一对;铛子两对;镲锅两对;手鼓两对。和尚们俱身穿海青大袍,加披红缎金线绣成“福田”纹的袈裟,头戴青毛线织成的“如来帽”。走在最后面的金塔寺长老、海藏寺长老、清应寺大和尚并列行走,都身披黄袍、红袈裟,手执手炉,炉上插草香一炷。比丘尼班子中,走在最前头的两尼,右边的打引磐,左边的敲木鱼,下边依次为:铛子两对;镲锅两对;手鼓两对。俱身穿灰袍,加披红缎金线绣成“福田”纹的袈裟。走在最后的尼姑手执手炉,炉上插草香一炷。

接下来是凉州地方千年未遇的“五半堂”幡、伞序列。咸丰八年(1858),牛鉴归老时,朝廷赐他二品顶戴,按例准殡时出五半堂班子。清宫礼部档包(2187-1)记载:故同进士及第、赏二品顶戴牛鉴卒,请用五半堂,准。那么牛鉴出殡时的五半堂到底是咋回事呢?

“五半堂”幡、伞,是清代民间最隆重的大殡传统仪仗,没有朝廷的恩典,一般人是严禁使用的。下面是五半堂的仪轨:第一半堂:

红云缎绣四季团花幡、伞各6 把。

汉旗子8 对:清道旗、飞虎旗、飞龙旗、飞凤旗、飞熊旗、飞豹旗、飞鲤旗、飞鳌旗。

“回避”、“肃静”虎头牌备1 对。

格漏、粉棍、鸣锣各一对。

官衔牌,上面写有牛氏从举人开始,直至两江总督的全部官衔,以示荣耀。

第二半堂:

蓝云缎绣四季团花幡、伞各6 把。

金箔罩漆的木质“金执事”;三尖刀、马蹄刀、偃月刀、象鼻刀各1 对。

第三半堂:

白云缎绣四季团花幡、伞各6 把。

金箔罩漆的木质“金执事”八宝枪:金轮枪、金螺枪、金伞枪、金盖枪、金花枪、金罐枪、金鱼枪、金长枪各1 对。

第四半堂:

青云缎绣四季团花幡、伞各6 把。

“金执事”8 对:金立瓜、金钺斧、金天镫、金兵拳、金指掌、金卧瓜、金皮槊、金督各1 对。

第五半堂:

紫云缎绣四季团花幡、伞各6 把。

官鼓大乐1 班:官鼓4 对,唢呐16对、九音锣1 对,小铜鼓2 面,跟锣l 面。共24 个响器。

大红云缎绣四季团花座伞1 柄,高丈许,上有“火焰”形的金顶。

1 人执撑,

2 人以黄绸“拉幌”。

素彩扎成的加大尺码的影亭一座,8 人抬。亭内供牛鉴遗容画像,高约四尺。

又大红缎座伞1 柄,2 人以黄绸拉幌。

领魂轿(即神主轿)1 乘,绿帏,顶上青縧网罩。8 人抬,轿内供牛鉴神主牌,轿外挂青纱帘。

又大红云缎绣花座伞1 柄,2 人以黄绸拉幌。

大殡详细的纸活冥器,依死者生前品秩,按大清律例照准制式:

1.四季花盆三套,共计12 盆。盆内插一簇花、叶并茂的纸花,分春、夏、秋、冬四季,表示为“时花”。四季花盆亦为“灵花”的一种。第一套为兰芝、荷花、菊花、梅花。俱以马粪纸为胎,白电光纸敷面,糊成筒式白瓷花盆,上绘山水人物,兼有真、草、隶、篆不同字体的题款与印章。花盆下面支以木质四柱红漆的架子。第二套为芍药、牡丹、茉莉、桂花。以硬纸敷以木纹纸,糊成木盆,打上“铁”箍,亦架于红漆木质盆架之上。第三套为迎春、百子石榴、碧桃、腊梅。以硬纸敷以彩纸糊成“紫砂”盆,上面刻有阴文涂绿的人物山水,诗词题款。

2.尺头桌子五组,每组两对,共计12 对。桌上为红栏杆的绿色托座。以桌面陈设物品为别。

第一组:桌面上放置用金、银纸糊成的小山子石儿的盆景,谓之“金山银山”。一金一银为一对。共两对。

第二组:桌面上放置纸糊的笔、笔筒、笔架、墨锭(带匣),彩笺(带匣)、端砚、墨盒、墨水壶(池)、印盒、印章、古书、画卷等,谓之“文房四宝”。共两对。

第三组:桌面上放置带锦匣的珠宝翠钻、古铜、陶瓦、瓷器、景泰蓝、雕漆等文玩,谓之“古玩陈设”。

第四组:桌面上放置各种生活日用品。包括盥漱、洗浴、梳理用具、茶具、果盘、食盒。共两对。

第五组:桌面上放置四季穿戴的衣服鞋帽。共两对。

共242张桌子,每张用两名执事扶以红漆杆抬之行进。

最后是双吹双打凉州地方道师吹鼓班8套,其中有16个唢呐手鼓腮大吹十八杂腔。有对着吹的,有斜眼望着赌着气暗赛吹的,有偷看人家小娘子心不在焉胡吹的。唢呐调子沿用凉州地方小调,有诙谐的,有欢快的,有忧伤的,总之是酸甜苦辣各味俱全。百姓们惟对吹班感兴趣,欢天喜地地跟着听看。

大殡行进中,先是孝子贤孙、姻友谊等越伍在灵柩前跪奠,请高公执鹤儿幡“绕观”。行至金塔大渠沿,由甘肃按察使程鼎芬率先“路祭”。路祭棚为平棚起尖子,成为小型起脊楼的形式,棚前高扎素彩牌坊,设大鼓锣架,以官吹官打迎灵入棚就位,由主祭者程鼎芬上香献爵,僧吹道打,诵经品咒。庄严隆重,哀荣极矣!

由于路祭过多,直至黄昏始抵金塔寺。安厝后,孝属及执绋来宾一一叩祭,由金塔寺长老亲率两序大众在灵前高诵《阿弥陀经》,最后,以焚帛撤供宣告礼成。

牛鉴灵柩停厝后,凡应焚烧的纸货杂物,都集中到金塔河河滩里烧去。凉州区高坝镇老人们都说,传说牛鉴死后,发丧的纸货烧了一天一夜。

古今武威第一丧(3)

牛鉴灵柩虽停厝在了金塔寺,但是,丧事远没有绾结。“七七”后,进入了六月天,牛家奔丧的稀客们才从全国各地赶到了凉州,尤其是帝师、中堂大人祁隽藻的孙子祁师曾从山西赶来,前两广总督徐广缙孙子从京城赶来,已故河南、云南、湖北巡抚鄂顺安孙子从辽宁赶来,已故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王鼎的孙子从陕西蒲城赶来,已故云贵总督、湖广总督程橘采的次子程福增从江西旺山赶来,已故云贵总督颜伯焘长子颜钟骥从广东连平赶来,已故河东河道总督栗毓美的次子从山西浑源赶来,只骇得凉州地方官们顾不得下乡督夏收,分批跪接,强颜媚笑,小心陪侍左右,不敢懈怠。牛怡谷的姊妹们也到了个齐,都穿了素服白鞋,反倒在牛鉴远路世交们的后人前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儿。

牛鉴河南门生故吏数百,牛鉴出殡前赶来的多是陕西、四川、山西任知县、教谕、三台衙门郎中等几十人。至今有名可查者为:于学礼、严圻、余锦淮、黎士华、黄维勋、胡廷弼、何基祺、栗毓椿。剩下的多是老举人、贡生,多在河南、山西各大书院当山长,原本就常常相聚论文,听得恩师辞了世,立即大队出发,举着青竿幡子,白衣白鞋,一路吃县宿院,声势浩大,到了凉州地界。凉州北溟书院山长李铭汉如临大敌,赶紧率生员三百,赶到靖边驿,排了六佾驾法,鼓吹迎接。门生们在靖边驿排了丧仪,徒步走了五十里,才到了恩师府上。今尚可查的名流名单如下:托为典仪的翰林高衔、王春膏,参加吊唁者是汪以镗(举人,补道教谕,山长)、常茂徕(生员,清代学术家)、徐敬安(举人,山长)、郭安馈(举人,山长)、徐嵩生(举人,县教谕)、王履和(举人,山长),举人王焕、朱锡章、李文涛、

张长庚、肇源等。

最大的祭客、牛鉴得意门生、前广东巡抚黄恩彤转道天津,携文华阁大学士耆英刺帖、奠银两千两,一入甘肃境内就换了素衣白帽,匆匆赶来。甘肃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盐粮道等一队大员,哪个想错过做黄恩彤门生的机会?接信早就在兰州城外跪迎。那甘肃巡抚呢富扬阿原本不睦牛鉴,现在眼看黄大人持了他大恩师耆英的刺帖往凉州吊丧,立即冰释前嫌,在黄大人前滴几点眼泪说牛鉴的好,他派出的下奠仪的师爷,此刻说不定已赶到了凉州,拿了三千两补人缘。这一年,英法联军打到了天津,朝廷特别起用黄恩彤出面促抚局,虽然他办夷务出了事遭革职在山东老家闲居,但依目前他在皇上前的人脉和皇系嫡脉耆英的私好,他富呢扬阿就膝盖发软。再说,黄大人在老家宁阳办着团练,人马是私家的,足有五千多枪,便不定哪天就仕过了曾国藩们呢?所以,不仅是甘肃官场借牛鉴丧事想暖住黄恩彤,就连河南、陕西的十多个知府、道台也告假跟上了黄恩彤赴凉州吊丧。这些知府、道台既拜帖做了黄的门生,就得认牛鉴为祖师,所以,也是换了素衣白帽入了甘肃。

那黄恩彤是聪明人,在兰州城蜻蜓点水似的应酬一番,婉拒巡抚赏借的依仗,只百十号蓝轿子进了武威境界。把那些原想跟着的兰州官员轻轻甩下了。

甘凉道、凉州知府早侯在大河驿,排着依仗跪迎。黄恩彤一一问了他们的座师、恩师姓名,不过都是他的同生故吏而已,因此心安理得地被搀扶进绿呢大轿,大轿结上白绸束带,算是挂孝。一时间,鸣锣十三响,以二品大员驾口起行,轿后是四道“肃静”、“回避”的虎头大牌,再后才是足足两百号的轿队。张义营把总骑走骡押轿。

恰好凉州东南乡百姓收黄田,一路上大园子里的杏子也黄了。那些个光着上身的割田人,早领了知县的意思,纷纷跪在道旁,举着方盘,方盘里是新摘的好杏,金蛋似的黄,冒着水鲜气儿;小娃娃们多精着屁股,拿着草香,吹火星。见几里长的轿队过来了,一边磕头绕香,一边“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地乱喊,直惊得黄恩彤停了轿子,凉州知府、武威知县跑了过来,跪禀,说,黄大恩师名望天下震动,这些个草民仰等多日了,只为致敬,不想惊了大驾,得罪得罪。

黄恩彤不知是演的戏,动了感情,格外赏脸吃了几个杏,扬手喊赏,一出手就是一锭二两的官银。这个消息一传出,六坝、小七坝的百姓也纷纷效仿,黄恩彤一路赏格,就去了百十两银子。这段故事,牛鉴的几个后人还记着。

依仗到了牛家花园二里远,牛府男女、姻亲、外来世家跪接,黄恩彤一一答礼。那外省来的祁、程、颜、王、栗诸家后人,多是他平辈,黄恩彤怕晾了他们的面子,赶紧下轿步行,挤眼叫门生在迎亭里置了耆英中堂大人的刺帖,又惹得众人一阵大拜。诸家见他兼着中堂大人的奠差,他又面善念旧,都心悦诚服,个个在心里想荐推他做祭主,并不厌憎他的派场。

到了牛府东大门口,黄恩彤望门跪倒,匍匐几步磕头,眼泪就下来了,惹得牛府齐声大恸。黄恩彤拈香,化了黄裱,口祝一番。这时,抢先七日赶到的黄家家奴四人,把预备的祭席用一个尺头桌子抬了上

来,里面盘盘盏盏满点当的,尽是四季珍馐;又把猪头、全羊供上。黄恩彤跪着持箸,夹了几片羊肝,放到牛鉴影厅前的碗里,算是成了礼。

接下来,诸世家的家奴也抬了简单祭席上来,依岁齿大小,陪了祭。牛怡谷率牛府男女、姻亲把头磕得呱呱地,鼻涕涎水地还礼。

这位黄恩彤,今年虽已57岁,却像个40上下的男子,一表人材,讲着京片子语言。他跟着牛鉴共事,从道光二年(1832)乡试见了牛鉴第一面,拜了座师,至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冒险斡旋,救了座师出京都大狱,再从咸丰四年(1854)赶到河南剿捻战场向座师讨教,已经三十多年的私教了。所以他会讲凉州话,他向牛鉴几个本家问座师生前故事,就操了凉州腔。

传说,师徒两人在江宁衙门,好作对联取闹。一次,牛鉴想取笑他的山东宁阳腔,出对:江宁俺啖宁水羊,因为黄恩彤总把“俺”念“羊”,那黄恩彤知道是座师取笑他,随口就反击,吟道:陇西我购西番家,恰好把牛鉴把“我”念“家”的腔子底给揭了。牛鉴一听大怒,摔书就打,黄恩彤飞一样跑了。不出三时辰,牛鉴寂寞,又派人去请黄恩彤来叙茶。后来,因为江南人偏愤牛鉴、黄恩彤,就改对联为:眦牙俺啖鸦片烟,江西我献西夷家。极尽侮辱,布于市井。这段闲话,后章专叙,不提。

花开数多,单表繁者。且说,黄恩彤因座师灵柩厝在金塔寺,不入牛府暂歇,一径里催人向金塔寺进发。城中尤渤的后人属于黄的晚辈,早就帮衬着黄家家奴购置了一堂冥器物件,在金塔渠沿上排了架式侯着。望见轿队过来,吆喝四堂吹鼓手大奏唢呐、海笛,招得一渠百姓涌来经见世面。黄家是山东望门,黄恩彤的哥哥黄恩澍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中进士、儿子黄师訚咸丰二年(1852年)中进士,又是翰林院编修,一门三翰林,赠座师的冥器物件,岂肯马虎了事,格外精到仔细。那冥器计有:糊的翻毛骏马驾辕的大鞍车两辆,车厢的两旁有青纱“旁帐”,缀以飞檐,车窗俱为冷布所饰,车筛、车篷都用的是仿绫纸糊成的。还有满绘彩凤捧着金圆寿字的红轿一乘、绿帏官轿一乘,均为8 人抬;翻毛金鞍宝马一对;马僮一对。杠箱8 抬。

江西赶来的程福增,虽然去年就扶父亲灵柩经过凉州,清明回的老家,刚刚大丧完,就接了牛府噩报,但世家情谊岂敢怠慢?立即典了五百亩水田,凑了一万两银子就上了路。黄恩彤到来之前,他就早送了祭席,赠了冥器物件,样样不比黄家弱。还奠了八千两银子。现在黄家赠冥器,又想起岳父的安排,他程公子心中岂服气,也暗暗埋伏得一套冥物,叫“王府”,当即拿出来作陪。那样东西是什么?是仿缎纸糊的8人抬的“王府”大阴宅,宅内大垂花门,穿廊游廊、过厅、厢房、楼台殿阁、后花园子、山子石、月牙河、小侨、凉亭,应有尽有,院内还糊了戏楼,台上糊了一出京剧。众人见了,齐声叫好,程公子面露傲色,黄恩彤看在眼里,终究憋气。

这时,一位30不及的贵公子哈哈大笑起来,在马上扬手喊:“俺也陪个物件”,立时就见一堆人从渠沿旁的树林里涌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细看却是祁隽藻中堂大人的孙公子祁师曾。替他牵马的,正

是凉州武贵人、世袭都尉的武综文老爷。正发呆时,只见八抬16人,各抬一口大缸,足有七尺高,大缸装满了上等胡麻油,每缸500斤,盖是攒了铁花的黄铜宝盖,上面正中置一灯台,系以灯捻,直通缸内,唤做“万年灯”。当即在喝彩声中,并进了赠冥器的队列,直奔金塔寺。黄恩彤见了,心中更是生怒。

当时,冥器列伍,上百人抬的抬,抱的抱,在唢呐声中前进;轿队随后,亲戚、世谊、官宦见贵家斗势,自己面子好歹损失着,都板了脸,任着轿夫沙沙沙地前行。

到了金塔寺山门前,黄恩彤执意率众跪行进寺,跪行百来米,是个西配殿,门上张素挂白,八道香幡,出廊外引着一截帐篷,扎着素牌楼子,悬挂的尽是本邑官绅、名士的挽联,被雨打风吹得走了样---到底是不入牛怡谷眼的人物的挽仪,凭它被风刮烂,懒得护理。而那世家大族、显宦高门的挽仪,却在府上罩了洋玻璃,好生照看,视为命根子。左僧右尼列了队伍,拈着草香,算是见礼。黄恩彤猛抬眼,却见殿门上了锁子,正要发作,牛怡谷两个孙子上前来,夹住黄恩彤,脚尖子点着地,和尚开锁,门开一道隙,就把黄恩彤塞了进去,牛怡谷紧跟上,门就被和尚带严了。里面出了啥事,外面人面面相觑,不得而知,只傻跪在地上。

约有一盏茶工夫,黄恩彤出来了,牛家三人跪着原入了班位。黄恩彤清着嗓子说:“各世家,同好,恩师宝躯,有些变故,不便供各位瞻仰。但要上裱、献爵、诵文、献冥器者,依齿序上来,逐个成礼。”

有那冒失的贵公子,突兀地叫:“莫非见腐了?”黄恩彤黑下脸,斥道:“大胆!”下面人便不敢问。

礼成后,黄恩彤率了几百人的队伍,到金塔河滩原焚纸库冥器旧地皮,举哀烧了半晚夕,火光才熄了。那祁中堂孙子祁师曾陪的万年灯,本是入墓才点的,照例要抬进灵殿。金塔寺方丈借口俗人犯崇,叫两班和尚抬进了配殿。祁公子后来和黄恩彤两人入内,约是一盏茶工夫,也出来了。祁公子面带悔意,金塔寺长老却心花怒放似的,大陪笑脸,死拉活扯,留在寺里住宿。

且说黄恩彤烧了纸库,便叫齐众人归牛府守丧,河南门生们大惊,喊道:“自古守丧,灵柩在哪哪里过夜,如何不尊孔孟之道?”黄恩彤道:“恩师有遗言,叫我等只在府上守着,怕各位中了瘴气什么的,不好交代。也是恩师生前虑得整齐。”众人虽不服,无奈他拿死人话压着,气咻咻跟着到牛府去了。次日是“八七”,黄恩彤等又出钱请了番、禅两道法会,办了席,追悼牛鉴懿行。

这里再说两位稀客。一位是广东连平来的颜钟骥,此人年齿50开外,出身“一门三世四督抚,五部十省八花翎”的望门,本人是优贡,做刑部郎中主事,天下多大的官他惧?世上多有钱的人他不敢欺?早在六月头上就奔了牛鉴丧,被兰、凉、肃三州长官、大户排队请玩。恰好寻了酒泉西王母的风光,才到武威南方六省会馆歇着,就听到了黄、祁、程三家斗势,拍了案子,气咻咻开骂:“一群乞丐也似的东西,全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来啊,九七是哪天?算准就先照会牛怡谷这穷根子出身的,叫他好生清道泼黄,一路顺畅,老爷我比比他们去,看他们脸哪搁?”

世家斗势(1)

清朝河南省城有个大才子,叫王桂,道光二十一年(1841)开封发了大水,他被牛鉴编进了绅士班子守曹门。水退后,他写了本书《汴梁水灾纪略》,甚是周详。书说有个叫邹鸣鹤的人,补开封知府,跟着牛鉴出生入死治水,两家结谊,后人们也相好得不得了。可惜,这位邹鸣鹤官至广西巡抚,遇上了太平天国起事,打得偏是败仗,窝火极了,守南京城池。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破了南京城,邹鸣鹤被砍了头,尸体肢解十余段,把半块头悬城示众。他儿子还小,老家无锡的财产又被太平军挖了根,无处依身,逃到了京城,多亏做六部给事中的牛鉴收留,又跑他的同年同榜、帝师祁隽藻的门路,替邹鸣鹤讨了谥节。后来,仇家弹劾邹鸣鹤城破时被搜出杀的头,算不得烈士,咸丰帝便想废谥节。又是牛鉴等活动,才平了反,朝廷给邹的儿子世袭云骑都尉,补了一些家资。邹公子很是感恩,闻丧起身,可怜并无多少财产,到了牛府,见世家们动辄出手千两,竟不敢敬上典仪,早晚在江南六省会馆中设法借贷,至今未筹出一千两银子。

牛家每天人山人海似的,早把这位世谊兄弟给忘了,所以,邹公子就被晾到了武威城里。也许是机缘巧合,忽一日,颜钟骥在众宾烘云托月般地扶将下,下得高楼,赴一浙江商人酒会。转过楼帘时,忽听得呜呜咽咽的洞箫声,是一支《渔江唱晚》,仿佛家乡箫师的作派,就怔住了。那时,颜钟骥也好此道,因此格外感兴趣。馆长好生机灵的人,上前攀话道:“适才弄箫的公子,据他自说,也是牛府吊唁的南方世家,未知何故,一直住在鄙舍不走。也有人传,他令尊正是五年前被发毛子做成肉酱的邹广西邹老爷。”

颜钟骥大吃一惊,道:“南方传说出了两个邹家公子,一真一假,那假的现在无锡,著得许多书,冒名邹韬,托邹广西的福,混了些虚名。你且去问他,若他说是自京城来,设法找个地方小叙一番。若说是自邹广西老家无锡来,一顿乱棒打他走。”颜钟骥在厅子里,择中间老虎椅坐地,旁边人便侍侯他吃鸦片烟。一会儿,馆长笑哈哈过来回话,说:“大爷,他说是自京城公主坟来,不叫什么邹韬,叫寄奴。也攀问大爷,直摇头不见。反客为主了,如何是好?”颜钟骥爬起身,踢了馆长一脚,骂:“老爷我早说了,若是京城来的,且请出说话,谁叫你多舌?赶紧拿老爷的名刺去拜。”下人抽张颜钟骥刺帖,双手递于馆长,馆长风一样去了。一会回来,却是换了名刺,是张二寸梅红小帖,跪交上来。颜钟骥一看,是常客应酬的流水帖子,大怒,不禁上前又踢馆长一脚,骂:“他既换帖,你便顺水有请,凭地憨呆?驴日杵,还不快具了依仗,扶老爷我进去招唤他。”嘴虽硬,心中反倒怯了这位吹箫的寄奴。思索进退间,见馆长领手下人混乱摆依仗,乱了章法,又上前踢他一脚,骂:“驴日杵,马膝上钉铁也似的,全无江南会馆气象,老爷看你是不想混啦。且退下去,老爷简从去访他也罢。”馆长眼看是匍匐在地了,额上汗从眉角往下滴。

颜镇骥蹑手蹑脚,转了一影壁,向阔房走去。后面跪行的馆长赶紧说:“老爷且往小舍那边走。”颜钟骥朝后仔细一望,就他和馆长两个在暗甬道中,走上前去,款款扶起馆长来,陪了个大笑脸,攀了他

腰并着走,诉苦说:“兄台且谅解,举凡我们做世家的公子,大抵最重派场,其他却是次一等的看。现在你还我三老拳,兄弟我也绝不还手的。”馆长又吓出了额上汗,一边搽,一边小心说:“老爷看觑小奴,三世修的福。但有啥吩咐,直管差使便是了。”那知颜钟骥又一翻脸,骂:“老爷官不愁,吃不愁,女人不愁钱没用,有啥求你这狗奴的地方?不过适才怜你办事精练罢了,有意近你一步。”馆长见颜钟骥不移步,心下知道了几分,便说:“老爷且留步,容奴才先进去禀个名,看他不敢不出来见驾?”颜钟骥这才转怒为喜,过来拍他肩夸:“是个人才。”

一会儿,只见那馆长拖出个三十多岁的蓝衫补练雀的人来,可着嗓子喊:“江南颜大老爷到。”颜钟骥并步上前,扇了馆长一个耳光,骂:“岂有此礼!邹广西世家老爷好生歇着的,谁叫尔非礼给掖捉着?”一边深深一揖,唱道:“广东颜连平世家犬才、优贡生员、刑部上行走颜钟骥,特拜过世家老爷。”那位邹公子,操京片子口音,赶紧还礼,侧身喊请,颜钟骥不推让,大咧咧进去,骑了椅子坐地。邹公子不悦,先向正壁上两张牌位各一拜,才过来预备说话。颜钟骥一惊,见那正壁上分上下两牌位,错着位,高的写“同进士及第兵部尚书衔都察院右都御史江督赏二品顶戴讳牛恩公灵位”,低的写“赐同进士及第广西巡抚守江宁讳邹家大人灵位”。颜钟骥一看,心下骂道,好个酸儒,把你爹爹牌位当厕纸似乱写,真个穷根子东西。牛鉴算个什么东西?什么赏啊什么衔的,到底不入流。他牛老西当年要不是爹爹怜他就助他,早穷死到翰林院了。虽是这样,还是不情愿地跪下去,望两牌位各拜了九拜。邹公子这才有了喜色,还了他一跪,请他起来说话。

两个说了一番话,因那颜钟骥嘴甜,逐渐亲热起来。邹公子是老实人,叹气说;“不瞒世兄,因家父见凶,家道不济,身边缺人指教,小的我不懂世情。到凉州来吊唁世伯,备不多银两,当时就见羞了。为今之计,走托江南六省会馆,设法筹措奠仪,千万得礼成。”颜钟骥扑哧喷出一口茶,笑道:“所以,当今世事变局飞也似的,道光间,牛世伯这个品秩,也就二百两奠他就是。可是,如今世家,那是一荣不见得皆荣,一损倒是全跟着损,仿佛欠了阴司的份子钱。咸丰年间啦,我爹爹过世时,奠仪就真诚得很,普遍那是三千两。远的不说,近的就凉州尤渤尤提督,咸丰二年殪了,奠仪值到了一千两。愚兄我亲自办差来的,牛家那时倒霉着,还是凑了六千两的礼,争了个头等面子--毕竟是做过江督的。”邹公子不解,颜钟骥附耳说:“礼是公走的,转来转去的。设想,不定哪个时候了,好好的被皇上宠着的,忽的就犯了杀身罪。那时,家业也没了,如何生计?最坏向世家告借,哪家不心领神会?立马就支你几千两置个田产,不致穷苦。现在官场就是这个注意。”直说得邹公子欲哭无泪。

颜钟骥最后说:“我爹爹也守过广西的,广西抚衙班子还是那些人,到底是连着筋丝。所以,好歹是贴近的世家。现在,我不帮你,那是遭世家不齿的。”说着就告辞了,把个邹公子兴头吊在半空里,呆住了。

再说,黄恩彤在牛府上守丧,分外认真,把恩师影厅移到穿厅

后面主房中,一日三献爵献馔,倒把牛府家里男女陪得泼烦起来。他带的门生占了过厅后的主院,人挤人的,牛府上下也走动不灵。河南门生们比不过黄老爷,只好屈占过厅前院,望道光皇上赐的过厅上方正悬的“端正温良”金字匾下设灵,早晚守着。那黄老爷吩咐守七,期间一律素食,牛府上下哪受得了这清规戒律,背后都在骂河南门生们教的“黄烟筒”(当广东巡抚时的民间绰号)。武威城中一些闲散道士,也在议论,说,牛府的丧虽是天老爷似的大,却是南不南,北不北,全无章法,看样子,来一拨外地门生就得再发一次大丧,不知道啥时才打散?棺材厝在寺院,总不能把寺院当了坟坑,明显是仗势欺人。百姓也在议论,说,牛府的出殡宴席,什么野参海菜都有,还有王八蝎子,庄邻们哪敢吃?什么逢七就摆宴席,每次的菜都不重复,一桌席,老百姓一家种二十亩好田也赚不来,真是官有多大派场就有多大。真不如把一盘剩菜折合了银子,卖给公人,赏给我们这些百姓用度,还记下他的阴德哩。只有童生、秀才们惊天价地赞扬牛府的恩典,说,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哇。当年,牛鉴孤儿寡母的,穷通了地根,毕竟读书是正道,这般架势,市面上纵然有钱多的人,到底不敢张扬。

老秀才陈炳奎因牛鉴归老后,常常陪他闲话,如今成了牛府门生们的上宾。比如,凡有门生向他问,恩师临终说过些什么,陈老秀才就闭目深思,背后打听了问者姓名,然后找他去说,你师某辞世前,提起过啥啥啥的名字。直感激得这门生掉泪,拿出碎银谢他。陈秀才在牛府吃喝了两月多,见了无数门生,早赚够了奠仪二十两银子,所以,心情一天天见好。今见牛府上下泼烦,就抬来古琴,一则驱驱沉闷,一则也好向黄老爷献艺。

不料那黄恩彤,一见一个老秀才在中厅拨弦,勃然大怒,斥道:“什么浊恶的老东西?岂敢在恩师灵前亵渎。来啊,打下去。”陈炳奎早料到这一手,当即下跪,落了泪,说:“回大帅,牛爷生前,最喜老生轩下弹琴。隔日不听,便遣下人去唤老生。如今,老爷走了,老生此琴恐也摔了,所以,斗胆在老爷灵前奏一曲,如果老爷有灵,断不怪老生。”

黄恩彤一怔,也落了泪,招呼陈炳奎近前来,问了些生前故事,老秀才一一答复,黄恩彤甚是满意。最后,黄老爷问:“你最擅长何曲?”秀才答:“牛爷生前最喜《高山流水》一曲,屡念及大帅您,说大帅今生是他唯一知音。”黄恩彤立时“咳咳咳”泣不成声,摆手叫他弹奏。

于是,秀才伸莲花纤指,定弦音,娑娑抚琴,直惹得黄恩彤哭倒在地,摇手喊罢,又喊赏格,足足二十两银子。

回头再说城里事。几天后,邹公子到底筹措不来千两银,慌了起来,想到了颜钟骥也同住在江南六省会馆里,格外想见他一面。央求馆长斡旋,馆长请了几回,都说是颜老爷应酬在外,脱身无术。忽一日,馆里人来人往,乱成一窝蜂。邹公子仔细打听,探得是颜老爷要大办牛府“九七”礼数,明日正是日子,一早就排仪仗前往。邹公子想到自己无钱出脸去奠仪,急得跺脚片子。

晚夕,馆长挤眉弄眼过来,笑说:“如今有个大好的买卖,筹措

个几千两不是问题。老身我好生替小爷你计算着,也亏了颜老爷惦记。”邹公子猴急似的催问,馆长说:“事成小爷得赏老身个字儿。”邹公子说:“就中你。且快说项。”馆长才缓缓说:“多亏了颜老爷惦记,想得周全。明日是牛府九七忌日,颜老爷一则再去补赠奠仪,一则要会会天下到牛府吊唁的各位世家友谊。所以,预备了两套馈呈,一份象是专为小爷你备的。又说了,银子他要赠你一千两。不过。”那邹公子早急出了汗,连声催问由头。馆长说:“啥由头不由头的?小爷你和他是世家,虚话多了反见外。颜老爷是真心为你在奠仪千两外,赠个满汉全席与牛府宴客,叫你做大面子,他也受用”。邹公子搓着手,脸红了,作揖说:“且请馆长再通个名,小的我总得谢过颜兄,另外把馆长见解落实才心安。”馆长拍着手说:“看,看,看,老身还忘记了,原本颜老爷叫老身前来请小爷你的。是怪我多嘴,漏了底子——话是稳稳真实的。现在,颜老爷在大什子稻香阁请客,小爷与我一道速去就是了。不过,小爷可要仔细,这事成也是他,不成也是他,全凭小爷会不会赏他大面子。如今,满汉全席也办妥,全堂冥器物件包妥,还多了三大缸万年灯哩,早叫人埋伏金塔渠沿了。真个的完事齐备了。”

两个换了干净衣服,直趋大什子稻香阁。门童接住,引上楼来,馆长把邹公子刺帖递给把门的公人模样的汉子,汉子进去通报。一会儿,缕花门大开,里面高声价喊请。邹公子进去,见上首半躺在虎皮圈椅上的正是颜老爷颜钟骥,乜斜着眼,点头算是见礼。左右各是两个如花似玉的歌妓,给他扇着香风,喂他吃梨。四遭里是一圈江南商人。邹公子尴尬透顶,呆在地上。这时,馆长悠了嗓子唱:“翰林学士、先广西巡抚邹广西令爱、世袭云骑都尉邹大老爷给颜连平大老爷跪安啦!”到了这个份上,邹公子有啥办法遮丑?两膝一酸,就跪了下去,拜了三拜。颜钟骥扬扬箸头答礼,待咽下肉丸子,才扬着箸说:“这两位妹妹,也曾是显宦人家出身的,烦老兄也见个礼嘛。”邹公子直气得脸色发青,旁边馆长陪跪下去,使眼色叫他沉住气,邹公子无奈,硬着头皮向两歌妓唱名,拜了半拜。那馆长还在老实下拜,邹公子只得陪拜了六个头。这才见上首颜钟骥飞奔过来,拖起邹公子,不由分说推上主席,亲自递箸与他,斜过头去骂馆长:“呔,你是什么东西?咋叫江南人望邹广西行此大礼?还不滚蛋出去。”馆长也闹个大红脸,侧身退了出去。这一切,直把一桌子江南商人吓得脸上发白,趁邹公子上坐,个个下了跪,向邹公子唱名,磕头。一时间,颜钟骥搂了邹公子的腰,亲热得不得了,叫两歌妓拿了琵琶上来,侧坐了唱唐代岑参的“弯弯月儿出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邹公子吃这一辱一吓一亲热,心里面酸汤寡水直翻,甜食吃到嘴里是酸味,辣食吃到嘴里是苦味,却害怕颜老爷翻脸不支应他银子和酒席,笑终究还是僵在脸上。

世家斗势(2)

六月二十八日,巳时吉辰,牛府举行盛大“九七”祭礼。

甘肃、陕西、河南、山东、京城、云南、江南各路门生、世谊、姻亲推黄恩彤为祭主,公出份子钱,凑出四季疏果、珍馐、香帛等物,在牛府外扎起素彩牌楼,搭了祭棚。那黄老爷一向鄙视僧道,僧吹道打之事一概省减,仿佛儒家敬斋似的,都是清一色的祭文打场,重视的是起伏跪拜程式。那熙熙攘攘的吊唁队伍,一律换了白袍,拿白绫抹额,鞋上挂着二寸白布条。祭棚里是一夜间新作的数百幅挽联,展在木架上,恰似个文墨展会。

黄恩彤那是赫赫有名的国学大家,作联法度森严,湖宣长联挂在牌楼两侧:

椽笔扫千堆天梯古雪,化万树梨花和风,根于豫枝于秦滇鲁苏,花开帝苑;

憨经揽七代佛陀妙语,蘸一瓶柳叶净水,洒些容洒些宽让实沉,厚布天涯。

众人见了,绝口叫好。原来牛鉴为官,宽让实沉,同僚送他个浑号,叫牛憨,憨得真是妙,直憨得无处树敌,就连那对英人主战的官场班头林则徐,在牛鉴这位政见相敌的憨子入了大狱时,竟然替他喊冤叫屈,成一段官场嘉话,载入正史。牛鉴门生受他官憨影响,个个都能逢凶化吉,少有在官场跌到爬不起的。大清道光官场中,牛鉴之憨,与祁隽藻之骚,王鼎之直,并称汉官三绝,黄恩彤称赞恩师憨经入世,并不为过。

各地门生的挽联,无非是褒扬座师懿行,不敢出格,就连那武威陈炳奎老秀才背了手,捋着花白胡子逐个看了,都摇头,死活不肯赞几句。倒是那广东连平颜钟骥的挽联,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银子,从哪卖来的,辞气颇为乖张,直气得黄恩彤喊胸口疼。

江宁那时,羽扇纶巾,一抚期年,落花时节又逢君;

河漕当初,呕心泣血,三生有幸,连日鏖战几大捷。

牛鉴门生们都晓得,“连日鏖战几大捷”一句,那是一个叫朱琦的南方诗人写的《吴淞将军歌》里的句子,对不正整也罢了,分明那是讥笑。但颜老爷今天又具了厚礼,包了“九七”的冥器、宴席,牛府上下感激,谁还会告诉牛家那些个不读书的后人呢?倒是黄恩彤心里按下注意,要好好奚落他一顿不可。

今天的“九七”大祭把影厅搬到了前院正对大门处,拽几丈长的素帛,一直铺到十多丈远的祭篷处。门生故交静悄悄不敢说话,单等立在影厅右首的主祭官黄恩彤唱名,听到唱名的,赶紧匍匐在白帛的末端,两个背剑的童子过来指引,进大门时,又是两个副祭过来,指引到金盆前净手,刺血抹在束额的白绫上,然后先给主祭官3拜,才到祭位前匍匐。主祭喊:“上香!”两边执事点了香给跪者,跪者顶香又是3拜,执事接香,丢进香炉烧掉。主祭喊:“献帛!”副祭唱和,执事夫们抬来尺头桌,上面是方盘,里面是一束帛,跪者举过头又是3拜,被执事夫拿去,供是牛鉴影厅前。接下来是“献爵”、“献撰”、“献祭”,也是主唱副和,指事夫忙接。

然后,副祭指引跪者起身,折到金盆边又净手、净面,传过来跪到原位,主祭这时唱:“献珍馐!”副祭唱和,早有尺头桌子上冒着冲天大气地呈上12样上等菜肴,皆各不同,绿黄红白青,煞是惹

眼。跪者择几样菜,拿箸夹到纸盆里,磕头3下,被副祭劈脊背拉一条白幛,抵到牛鉴像前的镇纸上压住。这才见主祭清了嗓子,捧了跪者自撰的祭文,朝着影厅拜了3拜,面向影厅,朗声唱诵祭文。唱完祭文,跪者又被副祭拉起身,折回去净手、净面,再传回原位,又是尺头桌子上12样5色菜上来,夹奠几下。剩下就是撤帛、撤撰、撤祭文、撤珍馐,一连套动作基本相似,但每撤一样,跪者免不了折回去净手,真是3 回9叩首,一套程式下来,至少那是半柱香的光景。

这可就苦了拉满汉全席的颜钟骥的车队,那些热菜,时间长了就凉了,粘糊了。只好快车拉到城里去再做。眼看过了午时,还不见黄恩彤的祭礼完结,那颜钟骥和邹寄奴急红了眼。颜钟骥到祭棚那边去劝客留住,一头碰上了陈炳奎在向南方门生夸耀,只听他说:“大丧这么多天了,今天这套最是周到,老生我也是样样看得懂。成礼就得讲个敬字,非敬无以成礼也。听恩师讲,此套法度,还是牛爷当年传的,现在恩师回来主祭,一举一动,都是牛爷的胚子,有咱牛凉州的影子在。”他因向黄恩彤献诗,得黄的夸奖,就拜了黄恩彤做老门生,现在一张口就是恩师长恩师短的。那料,身后站的广东颜老爷,不听则罢,一听就来了气:“死眉寂眼的,这算什么礼?我们老家那些穷通地皮的,过七都是吹吹打打的,有响动死人才晓得。依我看啊,牛老伯就是不腐了身,也会被黄烟筒给折腾得化成烂水啦。本来,死人给活人免得个口供,吃席那是硬道理。各位老兄看看,江南邹广西赠的满汉全席,困在车上,凉了菜没啥,要是得罪邹广西,那可就出事了。快些,快些,”他指手画脚地向影厅那催。

这边颜老爷猴急,那边黄主祭偏把一大套动作放消停。门生们祭过一个,往河沿上的柳树荫凉里走一个,邹公子就赶上去劝请一个,拜一张名刺。这些人还算看好邹公子、颜老爷面子,答应他们在柳树荫凉下歇着等。忽地一阵怪杂杂的唢呐声响起,原来是黄老爷要出恭了。道师本来闲着,现在有了用场,吹着唢呐送主祭老爷上厕所,身后跟个端方盘的,上面卧两根白筷子。白筷子是备主祭解手时夹老球卵袋的---祭祀最讲究六根皆净,老球卵袋有阴秽,那是要忌的。这上厕所的没完没了,眼看祭篷里还候着许多人,不到申时那是断断结束不了的。颜老爷这时才晓得是黄烟筒跟他过不起,有意阻他的面皮。再看沟沿上的柳树荫凉下,已经摆了桌子,烫猪毛一般的大锅里做了凉州素白香头子,五六个大汉抬了去,拿勺给做过祭的人舀饭,却是挤成一堆,看样子是都饿了,稀里划拉地吃。颜老爷气急败坏走过去,一边骂“驴日杵的”,一边准备拿铲子铲土往大锅里丢,被牛府的家人抱住,动弹不得,骂声却是越来越高。

邹公子也是急了,慌张之下,头顶名帖,在白帛道上跪行,高喊:“赐同进士及第、前广西巡抚、守江宁……”还没喊完,早被黄恩彤大喊一声“拿下”,引道童子刹那就把剑架到了邹寄奴的脖子上。七八个腰挎弯刀的执事夫上来,把他像托死猪样地托到了半虚空。邹公子绕着双脚,嚎啕大哭,索性泼了胆:“黄伯父,小的是邹鸣鹤的犬子哇……可怜我爹爹为国捐躯,小的来凉州一月了,奈何没人

看重世谊的脸。”

他这一喊,忽地就醒了牛怡谷,“哇”地哭一声,跪行过来就给邹公子磕大头,手在胸口上乱挖,“天大的得罪了我的邹贤弟哇。”拿跟棒子就乱打执事夫,一时间鸡飞狗上墙的。黄恩彤见经堂大乱,这人岂丢得起?顾不得许多,急急拿起令牌;“来啊!将不孝子牛怡谷拿下!”十多个执事夫操了器械,扑上去捉住了牛府家长,连同邹公子押到了影厅前。黄恩彤先拜了影厅,这才落座,说:“叫邹鸣鹤名讳者,且前跪一步说话。”那邹公子具了名,投了帖,不敢隐瞒实情,从如何到凉州,如何不敢来投奠仪,如何忍辱得到千两银和许多桌满汉全席,等等,反说得一地人哭了起来。黄恩彤默不作声,也给怔住了。

就听得祭棚那边怪杂杂一声:“牛府炎凉!可怜邹广西战死江宁,后人被世家欺负,四蹄朝天叫人家点天灯。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众人看时,却是颜老爷在一跳一扑地漫骂。黄恩彤知道,事闹大了。好在他是经过天大世事的,定定神,注意就来了。他朝影厅拜了一拜,把令牌举过头,大喊道:“各位,今日我师九七大祭,原先是各位推举不才为祭主的。我黄恩彤现在是朝廷放闲的,爱慕得就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并无争脸恃势之心。这个主祭,我黄恩彤本就不愿领受。可惜辜负了各位美意,辜负了厝在寺中的恩师教诲。如今,恩师尸骨未寒,就突兀生出这欺师伤风的丑事,我黄恩彤无脸再领主祭。现在,我在恩师灵前,庄严辞去主祭一事,情愿结庐野外守孝。”说着就把令牌置到了影厅前。这话一出,急疯了牛怡谷,扑上来就抱黄恩彤的大腿,各路门生、姻亲、世家见了,腿都发了软,齐扑扑就跪下了,齐喊:“万勿辞了主祭。”这僵持的单儿里,牛怡谷急急进了屋,一干家人追进去,突然震天价的哭声出来----原来是牛怡谷要寻短见,吞了一块鸦片烟。

牛府更是乱成一堆。一干家人拿那马尿往牛怡谷嘴里灌,引得他呕吐。所有人员催命似地劝黄恩彤“收回成命,快救乱局”。那颜老爷知道是自己搅下了大祸,叫一大堆客人向他横眉冷对的,心里又悔又怕,早顾不上脸面大小,头顶名刺,匍匐在黄恩彤面前哀求宽恕。众人都是何等乖巧的货色,一齐又替颜老爷说情。到这份上,黄恩彤才叹气一口,在影厅前拜了一拜,高举令牌,右立归位。众人也各安了自己位置,这牛府就刹地安静了。

接着是约一个时辰的逐个拜祭,井然有序,都拜祭了个遍。那牛怡谷呕吐了,不致出人命,被人抬来,坐在褥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搽着。

颜老爷的祭文,被黄恩彤故意放到了最后。那颜老爷红着面皮,走了程式,临到唱祭文,主祭却借口疲倦,让与副祭代唱。颜钟骥羞极,骨架散了似的,心一横说:“老哥哥,你我黄颜两家,自古鱼水似的好着。就恕愚弟的错,你就让一步,愚弟我顺赶爬猴,好歹成全个脸也。”牛家的两个孙子,也跪过来求情下话,黄恩彤这才暂扶起颜钟骥,与他促膝说话。黄恩彤问:“贤弟可曾见过我?”

“咸丰五年,家父故世时,还是老哥哥您主的祭。”

“那我问你,我来凉州多日了,贤弟你却在哪里?”

颜老爷不敢说是西游酒泉玩去了,诳他说:“愚兄水土不服,却在凉州城里看医生哩。”黄恩彤冷笑一声,换了话题,谈起他和颜钟骥爷爷颜俭交往,谈起他父亲颜伯焘守定海,同英国人打仗的事,说那天那时辰他父亲战败走避的事,说了许多。颜老爷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最后,黄恩彤还算给他十分面子,唱了祭文,毕了礼。然后,挽了他胳膊,走赏祭棚里的挽联。还高声把颜老爷送的那挽联唱念了一遍。

颜老爷吃他侮辱,如痴如呆。眼看太阳落山,摆席耍阔,送冥器,一干事是做不成了,偏是邹公子过来,请示可否安席,颜老爷苦笑说:“安个球卵。我脸叫黄烟筒剥光了,哪有脸再在凉州地界丢?也罢了,我还是连夜回江南去吧。至于那凉菜粘汤的,烦兄弟明天施舍给一帮叫化子去享用,冥器赠与兄弟,全你面子,算是日后相见之资。”颜老爷打个模糊,周旋一遍,连夜离了凉州。此段故事本属平常,谁知日后机缘巧合,同治年间,邹寄奴发了迹,官至琼州知府,查住了一个大案,事主正是这位颜钟骥老爷。因他海上走私,犯的是死罪,邹知府全不看脸面,叫他当街向黎民磕头谢罪三日,临了。悄悄判个无关紧要的小罪,索性放走了人。也算是世家交情。可怜广东颜家,那是全国28世家之一,至今连平县还有楹联夸:一门三世四节钺,六部十省八花翎。单说这一门人,出了5个巡抚,当过10省的最高长官,皇上赏过他家8回花翎,可谓贵可敌国。颜家独这位老爷没混出出息,他弟弟5个,都是有功名的人,清一色的知县起步。此事见于清人笔记,因和牛家有关,闲说了许多。

牛鉴之墓

牛府“九七”之后,黄恩彤约住河南、陕西、甘肃、江南六省门生中的体面人物,连同牛鉴的一伙罗女婿,避了武威地方的道、府、县,在牛府后院中书房坐地,叫牛怡谷和他两儿子端茶供水,直说是有些事情需要照知。那黄恩彤把茶碗子往下一点,大伙都端茶起来,知道要开场白了。黄恩彤呷口茶,在圈椅上挺直了臃肿的身子,说:“各位老哥,有坨子事情不得不拿出来商量。

恩师虽说是过了九个七,算是怡谷尽孝,在京城地面,这等档次的丧,也恐怕是公侯才配做的。但到底恩师厝在小寺,入土为安那是快快要办的。只是,有大大的碍处,挡了孝子。一是恩师八字中岁月日纯午,又落在了时辰寅上长生,偏巧今年丙午,那是大犯了太岁的,所以,现在午未两月没得吉辰下葬,只好等到立秋了择吉,这段时间就得照样厝在寺里。”女婿们纷纷帮腔,都说是雍和宫国师择葬时,也这样说的。

黄恩彤又说:“二是苦无上吉之地造茔。各位老哥都知道的,西北经济气象不大好,有那刁民贼寇,专打贵家墓葬的注意,所

以,恩师的墓,哪怕违制,也断不敢入葬祖茔。”大伙都附和说,人人都有这顾虑。“但是,撵龙寻脉了几十次,凉州地界硬是缺好风水。”黄恩彤说:“上月请来了京师几班子风水,都是钦天监大人荐的。花费倒是其次,只是没点出一个穴。学生我也晓得些点穴之术,这凉州一般是巽龙走势,只好造巽三乾和坤三艮的墓,其他绝对是不得气的穴坑。近点的,沿金塔河找脉,只有磨盘咀子和青咀子,还算有气象,然则,学生认为,此地銮头天星早耗泄了王气,明堂太窄,往后即使出人物,也是富而不贵。至于莲花子山,倒是有好脉,可惜上有塔给斩了。南山红番地界,纵有好穴,奈何太远。所以,寻穴不定,也是暂厝寺中的缘故。学生说句遭天遣的话,恩师丧事就此打住吧。”

下面人又闹哄哄起来。黄恩彤点一下茶碗,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恩师下葬,只要点定了穴,那是断不能糟杂闲人参与的,只请满营兵一班子悄悄办了就可。还要花钱封口,暗中守墓,一代人下去,也就安全了。所以,我老黄认为,各位老哥还是快快还乡,宽恕招待不够。明天,怡谷贤弟做顿小菜,专门请打省外来的宾客。几天后,还办了邮车,有急走的人,那是最安全不过的。”大伙听了,分明有赶客的意思,心里都凄惶起来。

牛怡谷领两儿子,不住地磕头。

江西程增福接了话茬,说:“伯父所言极是。不满各位,我家也做得疑冢,好办法已暗暗说与怡谷哥哥了。就按我的注意,那是千万不出意外的。所以,各位就只管放心。但等立秋,有了好日子,下葬依策而行就是了。现在,各路亲谊聚在府上,难免人多眼杂。我的意思,就是最后做个小十七,在十七前一天,去寺里祭拜别丧,以后各走各路。若是有了下葬日子,邮书一封,各位可以邀祝,两取其便。”大伙听了纷纷附议说最妥帖。

眼看牛怡谷捣米似地只管磕头号哭,牛鉴大女婿、前任河南中牟知县、现在京城丁忧候补的丁作林,下跪说:“各位亲谊,从天南地北来,虽是奔丧,然未领略塞上风光,实是丈翁府上遗憾。我等不孝婿十位,早就商量妥的,出了份子,预备得凉轿车三十辆,泣请各路亲谊赏面,劳顿去青海天湖宽心几日,然后,一径里就去崆峒山,好好叙个十头半月的,那时,该是立秋了,有了日子了,愿意回来铲土下葬的我等陪着来。实在有事的,离西安也不远了,脚程上轻松。”牛怡谷给他磕头,口中说:“何劳姐夫出钱,游资只管我出才是。”那黄恩彤难得一笑,拍掌说:“凉州地方习俗,丈翁辞世了,女婿那是要打滚耍泼的,叫啃脚巴骨,千般礼数,也拘不得傻女婿。我看啊,怡谷你就出脚巴骨钱,女婿出头引路,各位就去青海、崆峒帮他啃。”一房人捂嘴笑起来。

凉州女人毕竟是善于御夫的,牛鉴大姑娘叫出了女婿,揪了个耳朵,拿老拳在他腰上顶,望着黄恩彤口里骂:“谁叫你胡说的?谁叫你胡说的。”中书房里的人再也忍笑不住,喷茶大笑起来。

七月初十,牛府“小十七”,各地来的吊唁者知道是最后一天办祭,三个五个一伙,都把闲钱花到了送祭席、送冥器上,反倒是阵势赛过了出殡。一干队伍摆了几里长,直奔金塔寺。

西配殿除了锁,大开着门,迎门是描了螭虎、望海楼子的大棺材,灵牌大书官讳字样,被扎球帛带束着。香烟缭绕,棺两侧爬满了孝子贤孙,顶着孝。请的是山西祁公子祁师曾主祭,黄恩彤扮副祭。那祁师曾意气奋发,高声唱名,宾客按齿序进殿,祝香,奠酒,献帛、爵、撰、珍馐,然后,烧纸,3叩9拜才礼成出门。各地来人见是祁师曾主祭,万分纳闷,心下都看觑不起他,走的程式就格外敷衍马虎。

晌午,各地来客按俗,换了祭席暂时当点心吃,也是议论纷纷的,夹几片青菜吃,剩下的,全叫纷涌而来的提筐子的老农们抢了个精光,你挤我骂的,寺里满当当的贫人,收了好丰富的“宴税。”黄恩彤、祁师曾和牛怡谷咕叽一会,放出话来,晚夕戌时大吉,牛府为报谢周围百姓,特放出流水席36桌,以金塔寺为中心,各分4乡,每乡9桌。另有粥汤施舍。消息一传,老百姓端的是你传我唤,欢呼跳跃而来。

酉时,牛怡谷大开谢宴。因是丧期,置的是雅乐,在廊下设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圆、都昙、铜拔、贝等9种,素衣乐工12人,奏起《天竺》,曲调如梦似幻,直勾人魂。

前后两院排满了八仙桌,宾客入席。

牛怡谷先是跪进后院中书房,头顶了方盘,上面是宴单,请正炕上方坐的黄恩彤验单。黄恩彤接了过来,看了一遍,拿墨笔涂染了几十个,只说:“俗了,虽是满汉全席的瓤子,凉州地方毕竟不得要领。且按这个去端上来。”

那个宴单上写着:

第一,四到奉:什锦头盒—个、粉果、燕麦、上汤片儿面

每位—盆;

第二,四冷荤:乳牛肾球、酥姜皮蛋、酥炸鲤鱼、凤眼腰

花;

第三,四热荤:(染去)蟹黄鲜菇、玉簪出鸡、(染去);

第四,四双拼:(染去)平菇拼猪腰、青瓜拼腰花、露笋拼鸡肉;

第五,四大碗:一品官燕、(染去)、(染去)、金钱豹狸;

第六,四中碗:虎扣龙藏、银针炒翅、凤尾大裙翅、(染去);

第七,四小碗:炒梅花北鹿丝、红炉烘雪衣、干烧网鲍片、凤入竹林;

第八,四烧烤:烧乳猪全体、如意鸡—对、冶尔巴—札、挂炉片皮鸭—对;

第九,四座采:清蒸海鲜、广肚乳鸽、乌龙肘子、灯烧羊腿;

第十,八咸点:母子鲜虾饺、鸡肉拉皮卷、云腿馅儿府、(染去)、鲜虾扒水饺、百花酿鱼肚、芙蓉鸡粒饺、酥炸鲈鱼条;

第十一,八甜点:改瑰煎蛋糕、脆皮菠萝球、奶油灯香酥、莲子蓉方脯、得汁鸳鸯筒、芝麻凤凰卷、七彩冻香糕、水晶鲜奶冻;

第十二,二甜菜:西瓜盅、雪冻杏仁豆腐;

第十三,—面:(染去);

第十四,—干饭:(染去);

相关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