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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失乐园_撒旦形象研究_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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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失乐园》撒旦形象研究

一、历史上对撒旦形象的几种评论概述

《失乐园》中的撒旦形象多年来一直是学界关注的重点,其形象的复杂性激发人们尝试从不同角度、不同方面去诠释。西方对弥尔顿笔下撒旦形象的评论可大致分为三个流派:“撒旦派”

、“正统派”和“调和派”。“撒旦派”是指以布莱克(William

Blake )为代表的

评论者。他们的大致观点认为“撒旦是《失乐园》的主角”

,并且认为“弥尔顿站在撒旦的立场上而不自知”。〔1〕认同这种论调的还有华兹华斯、拜伦、济慈、雪莱等人。尤其是后来的恩格斯、别林斯基两人对中国评论界影响巨大,他们均认同“撒旦失败后的低落情绪正是英国人民和弥尔顿革命失利后的苦闷情绪”

。〔2〕这种观点直接影响了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3〕该书被西方很多大学作为文学史的教材,可见“撒旦派”影响非常之广。但是这种观点逐渐遭到大多数研究者的质疑。路易斯(C.S.Lewis

)认为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常常会被误解———“从英雄到将领,从将领到政客,从政客到间谍,进而再到无赖……撒旦形象的变化过程若被误解,人们就会相信弥尔顿对撒旦的描绘过于辉煌”。〔4〕路易斯指出了,浪漫主义者们犯的错误正是因为对《失乐园》中的撒旦形象做了过多带有主观色彩的解释。

“正统派”指从基督教传统出发而认为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一定是邪恶的魔鬼形象的一种批评声音。持此观点者有路易斯、罗利(Sir Walter

Raleigh )、菲什

(Stanley

Eugene

Fish )等人。罗利写道:“弥尔顿认为

堕落的天使就是异教徒的偶像神,这种说法可能来自杰罗姆等人,这些堕落者就是诱惑人类不再崇拜真神。”〔5〕罗利认为弥尔顿不仅将撒旦视为魔鬼,还将魔鬼的范围扩大至非真神(异教神)。菲什写道:“撒旦在书卷中并无变化,他的堕落在评论史中成为一个谜。如果撒旦并无变化,变化只在读者,那么描述撒旦的情节不是说明撒旦的,而是用以磨砺读者苦思冥想的磨刀石。”〔6〕菲什的观点同路易斯相似,认为误读撒旦的人是因为他们想让撒旦成为他们想要的那样,而这并非弥尔顿的原意。

“调和派”首先肯定弥尔顿对撒旦形象的成功塑造,然后分析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所引起的思考以及可能引起的问题。如弥尔顿笔下撒旦的哪些方面引起人们的反思。这一派以蒂利亚德(

E.M.W.Tillyard )、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 )

等人为代表。蒂利亚德批评了那些攻击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的研究者(如艾略特),他认为弥尔顿对撒旦的塑造以及围绕撒旦这一魔鬼象征发展出来的思想体系是与其人生经历紧紧相联系的,任何将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孤立出来研究都不够严谨。〔7〕布鲁克斯认为,“弥尔顿不是什么不自觉地站在魔鬼一边,更没有颠倒是非。他是个伟大的戏剧诗人,他要给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充分发挥的自由。他完全地投入到撒旦的形象中为撒旦辩护,正如他完全地投入到亚当的角色中为亚当辩护一样”。〔8〕

二、弥尔顿笔下撒旦形象的创新1.对《圣经》素材的再创作

弥尔顿笔下撒旦形象的原型来自《圣经》。《圣经》中的撒旦形象被理解为“抵挡神、企图破坏神的计划,并引导他的子民叛逆神的灵体”。〔9〕比如在《创世记》中撒旦化身为蛇引诱夏娃偷吃禁果,是一个狡猾的欺骗者;在《旧约》的后期,撒旦又以“试探者”身份出现;在《约伯记》中撒旦则说服上帝去试探义人约伯;到了《新约》,撒旦的名字有魔鬼、彼列、别西卜、仇敌、龙、敌人、古蛇、试探者、恶者等,他的形象基本固定为一群随从妖魔鬼怪的领导人和邪恶的幽暗世界的统治者,尤其是他蛊惑着所有不信基督的人,并借着试探人以对抗上帝。这些都是弥尔顿进行创作的素材。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100872)

[收稿日期]2013-09-25

[作者简介]张生(1984-),男,天津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基督教思想研究。

摘要:英国伟大诗人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取材于圣经,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多方面的再创造,尤其是其中对撒旦形象的再创,使之比《圣经》中的“原型”复杂生动且更具艺术魅力,成为了世界文学史上一个极具争议的魔鬼形象。评论界对《失乐园》中撒旦形象有几种不同的认识,这几种认识之间有一定的张力,理解这些不同观点的关键在于分析弥尔顿如何对原素材的再创作、对神话史诗的传承发扬、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及背后深刻的基督教思想,从而认识这一文学史上的经典魔鬼形象。

关键词:《失乐园》;弥尔顿;撒旦形象〔中图分类号〕I561.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547(2014)03-01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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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3221/https://www.wendangku.net/doc/fc11428450.html,ki.lljj.2014.0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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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这个词源自希伯来语,主要指“反对”,最初并不是首字母大写用来进行特指的词。这个词在“七十子译本”(Septuagint)〔10〕中被译为希腊文Diabolos,而这个词最终演化为Devil。《牛津词典》对“Satan”的定义是:“基督徒和犹太人用来称呼魔鬼的词。”这个词在最初的希伯来语中不仅仅指超自然的敌对者,也同样用来指人类的敌对者,比如在《以斯帖记》第7章和8章中都出现了“恶人哈曼”或“敌人哈曼”这样的词,希腊译本圣经在这里都用了“diabolos”这个词。

一个令大家惊讶的事实就是在《创世记》中,并没有出现过“撒旦”一词,也没有出现“魔鬼”(Devil)一词。除了伊甸园中那条著名的蛇之外,我们还发现有“上帝的儿子们”(创6:1)、巨人、基路伯(Cherub)〔11〕等,但他们并不是“魔鬼”。直到《创世记》18章,第一次出现了“天使”这个词,这个词的希伯来原文是“Malak”,指“信使”,在七十子译本中被译为希腊文“Aggelos”,而武加大本将其译为“Angelus”或“Nuntius”。〔12〕就是说,“天使”最早出现在旧约圣经中是指“信使”,是向人间传递上帝旨意的中介,“天使”有时也被叫做“灵”,但是这种“灵”或“天使”有时具有“扰乱”、“敌对”等意思,在《民数记》第22章著名的巴兰的驴子的故事中,“天使”和“敌对者”这两个词被同时用在一个超人类的事物之上——

—而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在圣经中出现“天使”与“敌对者”两个词用在一处的情况——

—但是此时的“撒旦”非日后我们熟悉的那个角色,只可以将其含义限定为“敌对者”。

也就是说,在希伯来圣经中,“撒旦”这个词并没有具体指某个魔鬼,但是圣经中隐含的种种头绪却为弥尔顿刻画更加复杂的撒旦形象留下了充分的空间。弥尔顿也正是加入了许多戏剧所必需的因素,从而形成复杂的撒旦形象。如撒旦处于复杂的“鬼际关系”中,外部环境常有变化,甚至内心也有相应的情感发展历程。

首先,弥尔顿对撒旦形象的创新体现在其形象的变化之上。在《失乐园》中,撒旦起初号称为“自由”而战,扮演了一个英雄角色,然后成为魔鬼军队的统帅,之后成为蛊惑人心的政客,再到刺探上帝军队情报的密探,从密探到偷窥人类始祖的充满情欲色彩的无耻之徒,最后被上帝惩罚变为蛇。我们可以看出,弥尔顿通过将撒旦形象一步一步地降低,已经为其形象的变化做足了功夫。这种形象的变化,是弥尔顿极为擅长的一种对人物刻画的手段。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认为撒旦的刻画“无处不带着伊阿古、麦克白、哈姆莱特和爱德蒙等人物的印记”,〔13〕撒旦糅合了伊阿古的本体论虚无主义、麦克白的先期幻想和哈姆雷特对妄言的蔑视。伊阿古是《奥塞罗》中的诡计高手,得意于奥塞罗成为自己的牺牲品,正如撒旦得意于人类始祖成为自己的牺牲品一样;而撒旦将自己比拟为上帝的情况,也相似于伊阿古将自己比拟为奥塞罗将军;此外还有撒旦对基督地位比自己高而产生的妒恨,伊阿古是妒恨自己的地位被凯西奥所代替……撒旦的形象在历史中不断地被诠释,其关键原因不仅仅在于撒旦形象变化的戏剧性,同时在于人类往往能够在撒旦的形象里窥见自己熟识的形象,这正是因为弥尔顿不

是仅仅从莎士比亚身上学到了对某些英雄或反派角色的刻画手法,更重要的是弥尔顿将人性中带有罪性的部分糅合进撒旦的形象塑造中,这些最细致的描写,反而让每位读者都能在诗中找到自己的“撒旦”。

其次,弥尔顿的创新还体现在撒旦复杂的内心情感变化之上。如全诗的一开始,弥尔顿这样描写撒旦:“抬起忧虑的双眼,患失周遭,摆在眼前的是莫大的隐忧和烦恼,顽固的傲气和难消的憎恨交织”,〔14〕将撒旦内心深深的仇恨与暂时的失落感刻画得淋漓尽致;到了撒旦鼓动众妖魔鬼怪发动对天庭的战争时,因为看到自己手下这些曾经的精灵如今处于地狱之中,但却毅然决心追随撒旦进行反抗,他竟然“三次开口,三次泣不成声,天使的骄泪,不禁夺眶而出”,〔15〕像是一位爱护自己手下将士的统帅。弥尔顿不仅描写撒旦细腻的心理活动,而且也进行了对撒旦心理矛盾、反差的描写。如撒旦在全诗第九卷中潜入乐园刺探人类始祖的情况时,竟然感慨乐园的美妙并深深的忏悔——

—“我看见周围的乐事越多,便觉得内心的苛责越烈,好像受到矛盾可恶的包围,一切的善在我都变成恶毒,在天上,我的境况更加恶劣”,〔16〕撒旦突然有一刻内心进行了忏悔,这种心理变化似乎将撒旦形象指向了人。路易斯也认为“撒旦是作为人踏上了地狱灼热的土地”,“读者们因为内心中的撒旦而更容易接受这样的角色”。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必然会是他刻画的最成功的角色,因为作者可以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将情感中恶的一面释放出来,可以将心中那些曾经动过的恶念搁在撒旦身上,也可以将自己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全部加在撒旦身上……路易斯警觉地告诉我们:“堕落的人与堕落的天使是极其相似的”。〔17〕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住着一个撒旦,如果没有很好地提醒并克制自己,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在向撒旦靠拢。路易斯对弥尔顿笔下撒旦形象的理解,实际上明确地指出撒旦这一经典基督教魔鬼形象在历史中变化的“内在化”过程,在中世纪之后,魔鬼的地盘就开始从实际生活中逐渐消退,而更多出现在人的内心当中,这种内在化过程,一方面源于“启蒙运动”对于人类理性的提倡,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以施莱尔马赫为代表的神学家对于人类内在情感的强调。

更进一步地讲,按照弗洛伊德的定义,矛盾心理是“超我”与“本我”两者关系的基本特征。混合着的同等爱恨情感同时在这些心理动因或虚构之间反复,使得撒旦的“我”陷入一种焦虑,如果以存在论的方法看,这种焦虑实际上就是原罪的表现。人类想要克服自身的有限性,但常常会妄图成为神;又如人类往往会“感到”无力担负责任而选择逃避,也常常退回到完全不负责任的动物性那里去。人类单靠自身的力量是很难维持两种极性之间的平衡,人类的实存必“天生的”具有混乱性。美国著名神学家普兰丁格同样认为,罪给人类带来了两种东西,一是盲目,使得人类无法认清上帝;二是使得人类情感失常,进而想要自我膨胀。正因这两样东西,“罪”影响了人类整个的知识信念系统。〔18〕也就是说,在罪的影响下,包括人类认识在内的整个生存活动都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偏差”。撒旦的心理活动,正是这种失衡、偏差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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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弥尔顿对《圣经》中素材的创新还在于撒旦的形象是弥尔顿基督教思想的表现。如弥尔顿将撒旦的堕落与“自由意志”联系在一起,撒旦的堕落是出于滥用“自由意志”,其中包含了他对权力的贪欲以及对上帝之子、人类的嫉妒。诗人首先通过撒旦形象传达其对“自由意志”与理性关系的思考。撒旦面对上帝的权威敢于反抗就是“自由意志”的表现,但“自由意志”中含有巨大的破坏力(或说不受控制的“自由意志”),可能使人偏离善良本性,排斥理性,听凭感情冲动而成为激情的奴隶。撒旦形象体现了诗人对真正自由问题的沉思,表明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绝对的自由,除非选择信靠上帝,在恩典内小心翼翼地使用神赐予的自由,才不至于堕落。

在《失乐园》第三卷,上帝就在魔鬼行动之前预言撒旦将要去诱惑人类始祖,导致他们犯罪,并最终堕落:“撒旦计划飞到那新造的世界,安置人类的地方去,将在那试用暴力将人灭亡,或用更坏的阴谋诡计,设计陷阱使他堕落。人将受骗,因为人将听那些谄媚的谎言,很容易违反他必须谨守的唯一禁令,他和他的子孙将堕落。”同时上帝又说道:“如果我预见,预见不会影响他们的犯罪。他们的背叛,一切都由于自己的判断和选择。”〔19〕

这些描写是弥尔顿受“阿明尼乌主义”(Arminianism)影响的结果,〔20〕即认为上帝已经预知谁将弃恶从善得到救赎,也预知谁是永不悔改的。“阿明尼乌主义”者看重神救恩旨意的普世性,对于预定论的认知必须兼顾神的爱与人类的自由意志。奥尔森(Roger Olson)称“阿明尼乌主义”的神学为“福音派神人合作说”,认为“自由意志”没有了恩典就无法进行任何属灵的善事,但是恩典能够帮助个人的“自由意志”抵挡撒旦的诱惑,只要人类不抗拒恩典在自己生命中的运行,罪人就能够“称义”。〔21〕这正是弥尔顿长诗第十二卷说“实践配合你的知识以及爱,你就不会不高兴离开这个乐园,在你的内心有一个远为快乐的乐园”〔22〕的真正意涵所在。

2.对神话史诗的借鉴与创新

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对神话史诗有所借鉴并有创新之处,这也是撒旦形象在评论界长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失乐园》第二卷中,撒旦想方设法逃离“混沌深渊”的描写就与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逃离克里特岛相似,在希腊神话中,雅典的代达罗斯是墨提翁的儿子,而伊卡洛斯就是代达罗斯的儿子。与代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被埋葬在一个海岛上。需要注意的是,弥尔顿并非是一时兴起作出这一“摹写”,而是从维吉尔、塔索、但丁一直流传下来的一种对神话史诗的借鉴与创新的传统。〔23〕在希腊神话中,法厄同是太阳神阿波罗之子,阿波罗每天要驾着太阳神车环绕天空,在地面上看就是太阳一天的移动。法厄同羡慕父亲在天空飞行的威仪,硬要驾驶太阳神车,结果由于技艺生疏难以驾驭太阳神车,导致神车偏离原有轨道,使得大地受到苦难,宙斯无奈之下只得用闪电将其劈落,法厄同在燃烧中坠入埃利达努斯河。弥尔顿在使用法厄同这一形象的时候做了一个双重比较,即失败的、坠落的“撒旦-法厄同”形象与成功的、完美的“圣子-法厄同”形象之间的对比。在《失乐园》第六卷中,圣子带着圣父的权力,以弥赛亚的身份驾着战车出现在战场上,将另一个貌似法厄同黄金灿灿形象的、但实际是假冒的撒旦打落在天空——

—“(魔鬼)只得从天边,倒栽葱地投身下去,永恒的愤怒火焰将他们逼进无底深渊。”〔24〕虽然魔王撒旦堕落的形象参照了法厄同,但是圣子的形象也参照了法厄同,两者境遇居然有如此大的差别(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魔王就是失败的法厄同,但圣子则是成功的法厄同。这似乎说明弥尔顿在暗示如撒旦这样妄图能够同神一样飞行的魔鬼最终将会堕落。弥尔顿通过这一系列的关于“堕落”描写的“摹写”,设计了属于他自己的关于“拯救”的神学思想:选择背叛圣父直接导致其“坠落”(暗示抵抗恩典就会堕落,同样是一种“阿明尼乌主义”的观点)。

这种对史诗、神话的借鉴手法并非是某人的独创,西方的经典诗人使用以前存在的某些形象、比喻等进行改造后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并形成一种对于古代智慧的借鉴与利用的传统,弥尔顿无疑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3.时代特色

弥尔顿的生命大致处于文艺复兴末到启蒙运动初,同时又是宗教改革时期,也是英国革命时期……生活在一个变革的时代,弥尔顿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打上时代的烙印。

过往的研究者多将研究的视角放在撒旦身上可能具有的革命精神,或人文主义精神。前文也已经提及撒旦的形象还突出地展现了弥尔顿的基督教思想。同时也有研究者认为撒旦的形象来自“异教武士”。〔25〕

在《失乐园》第一卷中弥尔顿直接称呼撒旦为“苏丹王”(Great Sultan,I348行);在第二卷中则称呼撒旦为“君主”(Monarch,II467行);到了第四卷则称呼撒旦为“暴君”(Tyrant,IV394行)。自14世纪一直到17世纪,当时的欧洲笼罩在奥斯曼帝国的阴影之下,这一时期的英国人对土耳其人的仇视是普遍的,弥尔顿将撒旦与奥斯曼苏丹王联系起来,不仅指责苏丹王的专制暴政,而且想把威胁着基督教世界的苏丹王设计为一种与撒旦一样的邪恶力量。弥尔顿在《失乐园》第六卷中这样描写:“武力一旦和真理、正义相分离,便不足挂齿,反而招来骂名和耻辱,奢望荣耀却只能获得虚荣”,〔26〕指明像撒旦(苏丹王)这样穷兵黩武者,最终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除了用撒旦来比拟奥斯曼帝国这个笼罩在欧洲基督教世界之上的阴影外,弥尔顿的撒旦形象仍有很多可以诠释的空间。如撒旦的形象极有可能指向克伦威尔。克伦威尔的革命实际上让英国成为了共和政体,但是在革命成功后的1656年克伦威尔宣布实行独裁统治颠覆了自己的革命目标:推翻王权——

—这大概就是《失乐园》一诗前半部撒旦形象伟岸而末尾变身为丑陋的蛇的缘故。弥尔顿本人在克伦威尔政府内任职时,就多次提请克伦威尔考虑“所有同等的公民应当享有平等的权利去获取自由”,〔27〕弥尔顿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他深信古典共和理念与基督教信念相结合,会产生出最好的政治体制,即一种贵族制与民主制的结合(在弥尔顿看来,纯粹的民主制可能会演变为“暴民政治”)。弥尔顿明确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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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规章的民主,最终将在过度的权力下深受其害”〔28〕(The Ready and Easy way to Establish a Free Commonwealth),这就是为何弥尔顿帮助克伦威尔反对过英王查理一世,后来却支持国会对克伦威尔提起过诉讼。当克伦威尔的政治理念偏离了弥尔顿的古典共和理想,他在弥尔顿心中的形象反差反映在《失乐园》中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在弥尔顿早年创作的《酒神之假面舞会》(The Masque Comus),〔29〕其中描写了一个邪恶的角色科莫斯(Comus),他与撒旦的特性类似:引人注目的外表、有天赋、华丽的修辞但是内心却是邪恶的,与撒旦极为相似。有趣的是,科莫斯在剧中勾引一位正派而有些呆板的夫人,这位夫人喜欢长篇大论的道德说教,却最终被科莫斯成功勾引。弥尔顿的这种思考,实际上指明了“创世记”中就已经显明的问题:在人类真正认识自己以前,魔鬼的说辞(撒旦、科莫斯)具有更强的吸引力。科莫斯勾引那位女士喝酒的时候说:“你为什么拒绝大自然赋予你四肢的目的呢?”〔30〕人类因为自己的罪性(Sin)很容易堕入具体的罪行(sins)中。那么将撒旦描写得更加有力量,实际上提醒人类,没有上帝的恩典,人类只能被魔鬼所奴役,这其中的关键是运用上帝赐予人类最宝贵的“自由意志”去选择信靠上帝接受恩典。当人类已经认识善恶,原始的乐园已经失去,人类未来的旅途就是在圣灵的指引下寻找真理。弥尔顿理想中的自由共和国是基督之国降临前最完美的国度,不仅仅在于每个人能获得形式上的自由,还在于这种自由共和国以追求知识为荣耀,并以这种方式教育其公民,从而能够运用耶稣基督赐予人类的自由。弥尔顿心中的自由共和国不仅仅是建立在某些制度上,更是建立在人类的自制、自明之上,而这也是对抗撒旦最好的方式。弥尔顿正是以刻画一个狡猾强大的撒旦形象来发出一个新教先知对世人的训诫。

三、结论

弥尔顿以《圣经》素材为基本构架,以浓缩了的圣经历史为叙事线索,同时借鉴古希腊史诗的形式特征,结合时代背景以及个人的基督教思想,创作出《失乐园》这部鸿篇巨著。其中对撒旦形象进行了内涵丰富的再创造,使之成为世界文学史中一个极具魅力的形象。可以说,没有撒旦便没有《失乐园》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

在弥尔顿之后,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将魔鬼作为一个可以善加利用的角色进行刻画,如路易斯的《魔鬼家书》(又译《地狱来鸿》)、好莱坞影片《恶魔猎手》(又译《康斯坦丁》)等。可以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正是《失乐园》中的撒旦形象在无数读者心灵深处引起了共鸣,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阅读期待。

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之所以能引起巨大反响,在评论界得到经久不息的关注,其艺术生命力来源于形象本身的复杂性和深刻性。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或多或少地有着某种魔鬼式的冲动,存在着自私、忌妒、攫取权力等恶魔式的欲求,亦即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撒旦的影像。这正是读者得以从《失乐园》中实现自我观照而对作品爱不释手的原因,也正是弥尔顿笔下撒旦形象得以不断被研究挖深其意涵的原因。■

参考文献:

[1]威廉·布莱克著.布莱克诗集[M].张炽恒,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186.

[2]朱维之等.外国文学史(欧美卷)[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115.

[3]哈罗德·布鲁姆著.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128-139.

[4]C.S.Lewis,A Preface to Paradise Lost[M].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4:99.

[5][6][7][8]引自殷宝书选编[C].弥尔顿评论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161、528、258、467.

[9]陈慧荣.证主圣经百科全书[M].香港:香港福音证主协会,2001:1215-1217.

[10]参见卓新平著.圣经鉴赏[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23-25.

[11]基路伯是否等同于天使尚存争议.

[12]Henry Ansgar Kelly,Satan:A Biography[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14.

[13][美]哈罗德·布鲁姆著.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37.

[14]《失乐园》(卷I)56-58行,以下均略为PL,只标卷数、行数。中译引自弥尔顿著.失乐园[M].朱维之,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7.

[15]同上,卷I,619-621行.

[16]同上,卷IX,125-129行.

[17]C.S.Lewis,A Preface to Paradise Lost[M].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4:101.

[18]本文限于篇幅以及核心论题,对此暂不展开讨论,详见普兰丁格著.基督教信念的知识地位[M].邢涛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26-269.

[19]PL,卷III,89-133行.

[20]Dennis Richard Danielson,Miltons Good God:A Study in Literary Theodicy[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59;关于弥尔顿持“阿明尼乌主义”的神学观点,可以参见Gordon Campell等著,Milton and the Manuscript of De Doctrina Christiana[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89-120.

[21]奥尔森著.基督教神学思想史[M].吴瑞诚,徐成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504-508.

[22]PL,卷XII,582-588行.

[23]详见David Quint,Fear of Falling:Icarus,Phaethon,and Lucretius in Paradise Lost,P850。Renaissance Quarterly,Vol.57,No.3(Autumn,2004):847-881.

[24]PL,卷XII,865-866行.

[25]沈弘著.弥尔顿的撒旦与英国文学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37-170.

[26]PL,卷VI,381-384行.

[27]John Milton,Frank A.Patterson eds.,The Works

of John Milton,18Vol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1.VIZZ:239.

[28]John Milton,Frank A.Patterson eds.,The Works

of John Milton,18Vol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1.VIZZ:130.

[29]原著最初以拉丁文写成,本文选用1912年剑桥出版社出版英文版Comus.

[30]John Milton,Comus[M].Cambridge Press,1912:106.line679of the poem.

责任编辑:滕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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