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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雷雨节选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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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雷雨节选剧本

话剧《雷雨》节选剧本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边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俱,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荷凤,你身上这件绸缎可真好看,料子也好。

四这是我妈在学课,女学生不要的旧衣服就送给了,我哪有钱买这衣服啊。荷:凤,这件衣服的料子我好像再哪看过、、、、、、好像、、、、、、大少爷

贵(咳)夏荷啊,你去门口看看,修理草坪的师傅来了没有。(夏荷下)四凤!

四(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贵四凤!

四(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听着。)

贵(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四(厌烦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四都知道了。

贵(一向是这样为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四(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呀!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拿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贵(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不用你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四(不耐烦地)听见了。

贵(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四(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贵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几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四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你。

贵(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四钱!?

贵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四(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贵(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四(惊讶地)他?谁呀?

贵(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四(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贵(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四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贵(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四(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贵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

人就失了身份啦。

四(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贵(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

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四(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贵咦,周公馆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四(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会一趟家。这次,也是

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贵我,我,我做了什么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

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四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四(羞愧)小声点!这没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贵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

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那一个不说我鲁贵刮刮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哥哥。

四(不愿听)爸爸。

贵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四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贵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不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四(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觉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贵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四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贵(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四(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太太送药去了(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贵(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四什么?

贵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四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贵(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帐,就光了。

四(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

贵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帐?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

四(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帐了么?

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我是王八蛋!

四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贵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帐还不够,小帐剩点零,所以我就玩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赌,还倒欠了十来块。(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四(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贵:(严重地)孩子,你可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四:(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你心里又要说什么?

贵(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更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

四(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您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贵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四(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贵(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四(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贵(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四好吧,那么您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贵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四哦,(恶意地)那您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贵(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四(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贵(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四前天晚上?

贵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四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贵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四(惊吓)那,那--

贵(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为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四: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

大凤儿!

凤哥哥!

贵(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四(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贵(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大怎么回事?

贵(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四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贵(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样办。(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啦?

大(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冷冷地)他在哪儿?

贵(故意地)他,谁是他?

大董事长。

贵(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大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贵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大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贵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大(没他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贵(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大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贵(拦住他)干什么?

四不,不。

大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贵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门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

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没有?

四您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四(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四(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

四(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贵(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四二少爷。

贵他叫你干么?

四谁知道。

贵(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四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贵(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四我没哭。

贵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四(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贵(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四(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贵(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四(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贵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四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贵(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四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贵(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四(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贵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

四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贵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四(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贵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

四太太的神气不对跟我什么关系?

贵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四为什么?

贵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

四这我都知道。

贵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四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贵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四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贵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四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贵(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四你说。

贵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是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四您去了没有?

贵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四(喘气)您瞧见什么?

贵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四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贵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四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贵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就是我们的太太。

四太太?--那个男的呢?

贵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四他?

贵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四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贵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四我不信,不,不像。

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四(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贵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四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四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贵她当然厉害,套我话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四(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四(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四(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贵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四还没完?

贵这刚到正题。

四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四放开我!(急)--我喊啦。

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四(变色)什么?

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四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四太太要她来?

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四(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四(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四(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四她会怕谁?

贵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

四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贵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四(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四(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四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繁漪(对着冬梅):等会去找几件老爷的衣服,怕老爷等会要用,然后去裁缝店把我给大少爷和二少爷做的长衫拿来。

冬梅(低着头):是的,太太,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繁漪(上下打量四凤,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没有了,冬梅,你觉不觉四凤身上的料子真不错啊,看来真是我们周公馆的福气,连个丫头都能穿成这样,再看看你,别人也许真的会认为我是个偏心的人呢?

冬梅:怎么会呢?太太我跟着您清心寡欲,不像有的人,长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冬梅下,四凤走向前)

繁四凤啊,外婆问你(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谁来?

四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不。(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繁(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不,楼上太热(咳)。

四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哪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繁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繁(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大概是很忙。

繁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我不知道。

繁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谁?

繁(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我不知道。

繁(看了她一眼)嗯?

四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红面)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不知道。

繁(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斜看着四凤)嗯!

四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他又喝醉了么?

四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话题)太太,您吃药吧。

繁谁说我要吃药?

四老爷吩咐的。

繁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里来的药?

四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抓一副,说太太一醒,就给您煎上。

繁煎好了没有?

四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四凤端过药碗来]您喝吧。

繁(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我。

繁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倒了它?

繁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四(犹豫)嗯。

繁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他瘦了

四老爷还是从前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繁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哦!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

四(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在这儿哪。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

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脸通红(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繁(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不,妈,您想什么?

繁我不想什么?

四二少爷。

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倒汽水)。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吗?

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让我来开。

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那我很欢喜。

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笑了)为什么?

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嗯,真的--你说吧。

冲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嗯,我不笑话你。

冲真的?

繁真的!

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福气。

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

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繁她没有说谁?

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你真是个孩子。

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繁为什么要怪他?

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重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说完就大哭。

繁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繁(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穿戴整齐,他打着呵欠。]

冲哥哥。

萍你在这儿。

繁(觉得没有理她)萍!

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繁我刚下楼来。

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冲你先不要去。

萍他老人家在干什么呢?

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繁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繁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冲妈!

萍您好一点了么?

繁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繁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繁(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冲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繁这是理由么,萍?

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繁(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萍怎么讲?

繁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繁(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萍冲(同时)爸,客走了?

朴(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繁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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