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韩愈诗三种风格特征
試論韓愈詩三種風格特徵
李建崑
有關韓詩之整體作風，前賢論述甚夥。如唐?司空圖謂其詩：「驅駕氣勢，若
(註一)強調韓愈驅駕氣勢之能力。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謂：「退之詩，大抵才氣有餘
(註二)肯定韓愈才情之高，故能「姿態橫生，變怪百出」。而清?陳三立在程學恂《韓詩臆說?序》則謂：「韓公詩繼李杜
而興，雄直之氣，恢詭之趣，自足鼎峙天壤，模範百世，不能病其以文為詩，而損
偏勝獨至之光價也。」(註三)其中以「雄直之氣，詼詭之趣」一語，最能道出韓詩之藝術特色。
韓詩用事深密，健美富贍，雖因以文為詩而見譏；實則特立獨行、獨樹一幟。其創變之勇，前賢擬如「囊沙背水」(註四)，喻為「一洗萬古凡馬空」(註五)蘇軾且有「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註六)之說。足見韓詩體貌、格調之別開生面，獨有千古。然前賢描述韓詩風格，卻用詞不一，謂之「倔奇
」者有之，謂之「沉雄」者有之，另有「健崛駿爽」、「雄怪」、「磊落豪橫」等
。今人閻琦以「奇崛」作為韓詩之基本風格(註七)，亦有以「豪雄」為韓詩之主要風格(註八)，皆有可採。以下擬分三節，試為論析。
壹?奇崛險怪之作風
韓詩奇險風格之形成，有其內在之因素，此即「崇尚奇偉」之性格；亦有其詩
法之因素，此即「陳言務去」之創作主張。韓愈《縣齋有懷》嘗云：
蔑
曹、謝。(《集釋》卷二)
足見襟期之高。其《上兵部李侍郎書》亦云：
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得窮究於經傳百家之說，沈潛乎訓義
，反復乎句讀，壟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
奇辭奧旨，靡不通達。(《校注》卷二)
足見其才學富，自不肯稍落凡近，而務為前人所未道。再者，韓愈自謂「不專一能
，怪怪奇奇。」(《送窮文》)、「陳言務去」；「言必己出，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樊紹述墓銘》)，韓愈為文好奇，對詩歌自有極大影響。
復由其詩觀之，如：「窺奇摘海異。」(《城南聯句》)、「奸窮變怪得。」( 《送無本師歸范陽》)、「狂詞肆滂葩，低昂見慘舒。」(《送無本師歸范陽》)、「我願生兩翅，捕逐入大荒。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卷九《調張籍》)、「若使乘酣騁雄怪，造化何以當鐫刻。」(《酬司門盧四兄雲夫院長望秋作》)、「狂教詩硉矹，興與酒陪鰓。」(《詠雪贈張籍》)皆能顯露奇險之趨向。
一?拈取醜怪、離奇之題材入詩
韓愈部份詩作刻意逞誕，跡近詭怪。論者常謂之「以醜為美」，不可為法。最
常見之情形為拈取醜怪、離奇之題材入詩。如《譴瘧鬼》云：「求食嘔泄間，不知
臭穢非。」以嘔泄之物入詩，實為前所未有。再如：《讀黃甫湜公安池詩書其後》云：「窮年任智思，掎摭糞壤間。」竟以「掎摭糞壤」為喻，提醒皇甫湜勿耗心思
於無意義之事務。再如《答孟郊》云：「弱拒喜張臂，猛拏閒縮爪。見倒誰肯扶，
攣
拄
戮
之慘狀。再如《陸渾山火》、《月蝕詩》、《嘲鼾睡》均以題材之醜怪、離奇著
。茲以《嘲鼾睡二首》為例，詳為析論。詩云：
澹師晝睡時，聲氣一何猥。頑飆吹肥脂，坑谷相嵬磊。雄哮乍咽絕，每發壯
益倍。有如阿鼻尸，長喚忍眾罪。馬牛驚不食，百鬼聚相待。木枕十字裂，鏡面生痱癗。鐵佛聞皺眉，石人戰搖腿。孰云天地仁？吾欲責真宰。幽尋虱
搜耳，猛作濤翻海。太陽不忍明，飛御皆惰怠。乍如彭與鯨，呼冤受葅醢。
又如圈中虎，號瘡兼吼餒。雖令伶倫吹，苦韻難可改。雖令巫咸招，魂爽難
復在。何山有靈藥？療此願與採。
澹公坐臥時，長睡無不穩，吾嘗聞其聲，深慮五藏損。黃河弄濆瀑，梗澀連
拙鯀。南帝初奮槌，鑿竅洩渾沌。迴然忽長引，萬丈不可忖。謂言絕於斯，
總
何能堙其源？惟有土一畚。(《集釋》卷六)
此詩作於憲宗元和二年冬，時韓愈以國子博士分司洛陽。韓愈《送諸葛覺往隨州讀
書》詩韓醇注云：「諸葛覺，或云即澹師。公逸詩有《嘲鼾睡》二首，即為此人作
因
覓孟，踏雪去尋韓。』注云：『遇孟郊、韓愈於洛下。』又注云：『諸葛覺曾為僧
而
由此可略知澹師之生平。
第一首「澹師晝睡時」二句，總提澹師晝睡之猥鄙。以下即連用數喻形容之。其中「頑飆」二句，謂鼾聲有若頑飆，疾吹肥脂；有若坑谷，眾石危立。「雄哮」二句，謂鼾聲有若豕之驚叫，乍而咽絕，再發則益高。「有如」四句則以地獄為
，謂其睡態有如待罪地獄之阿鼻尸，任由羅剎吞噉。然阿鼻獄中之馬牛百鬼，皆驚
而不食，相聚以待。「木枕」四句，更以夸飾筆法謂木枕為鼾聲震裂，鏡面因鼾聲
而增生痱癗。鐵佛聞聲皺眉，石人聞聲腿顫。澹師晝寢，鼾聲如此驚天動地，韓愈
不免大興天地不仁之感，故曰：「孰云天地仁？吾欲責真宰。」自「幽尋」句以下
，繼就鼾聲大加嘲弄。謂鼾聲細小時，如風之搜耳；鼾聲大作時，則若濤之翻海。太陽為之晦暗，日御為之惰怠。又謂其聲忽如彭越、鯨布受葅醢時之呼冤，忽如圈
中受瘡之餒虎，吼嘯叫號。「雖令」四句，謂雖有伶倫之能，無以改其苦韻；即令
巫咸招魂，亦難促其精爽復反。最後以「何山有藥，願採療之」作結。
第二首「澹公坐臥時」二句，謂澹師特富異能，坐臥皆能穩睡。「吾嘗」二句
深憂其五臟受損。以下又連用數喻形容之。其中「黃河」二句，謂澹師鼾睡之聲勢
，有若黃河濆瀑，任何人欲梗止之，必如令鯀治水般枉然。「南帝」二句，謂南海
之帝，奮槌鑿竅，混沌因此而死。韓愈蓋以此戲喻冒然止其鼾睡之危險。「迥然」四句戲謂澹師鼾睡時忽而一氣長引，有若萬丈之深，不可忖度，令人屏息以待。忽
而一氣回反，眾人方敢出言，蓋澹師無氣絕之虞也。以上四句用意之妙，令人噴飯
。「幽幽」二句，謂澹師幽幽寸喉之中，似有草木繁生之空間。「盜賊」二句，則
戲謂以盜賊之狡獪，亦聞聲亡走，不敢闚閫。此蓋大化鴻蒙，合雜萬物，自有詭譎
奇怪之士，以驅騁戾狠不從之人。「乍如」二句，戲謂澹師之鼾聲如人之言語，忽
而呶呶相爭，忽若懇懇輸誠。「賦形」二句，謂造物賦形各有其源，澹師之鼾睡，何以如此與眾不同，亦難究詰矣。最後，以無奈而嘲戲之語氣謂：何以堙塞此一異
物？亦惟一畚墳土而已矣。
此詩題材特殊，大量引用稀奇古怪之事物，戲嘲澹師。設想之奇，造語之險，堪稱一絕。韓詩之奇險風格，由此可見一斑。
二?違情悖理之意念表現
韓愈另有一些作品，以內涵違情，或意念悖理，而呈現奇險之風格。如：韓愈
《感春四首之二》云：「皇天平分成四時，春氣誕漫最可悲。雜花粧林草蓋地，白
日座上傾天維。蜂喧鳥咽留不得，紅萼萬片從風吹。豈如秋霜雖慘冽，摧落老物誰
惜之？」前人多悲秋之說，此處翻案，意指：不如春天之時，美好事物受摧殘之可
悲。再如：《鄭群贈簞》云：「倒身甘寢百疾癒，卻願天日恆炎曦。」因竹簞實在
可愛，竟然祈願天不退暑，以便長臥此簞。再如《雙鳥詩》更是一首奇詭費解之作
。詩云：
雙鳥海外來，飛飛到中洲。一鳥落城市，一鳥集巖幽。不得相伴鳴，爾來三
千秋。兩鳥各閉口，萬象銜口頭。春風卷地起，百鳥皆飄浮。兩鳥忽相逢，百日鳴不休。有耳聒皆聾，有舌反自羞。百舌舊饒聲，從此恆低頭。得病不
呻喚，泯默至死休。雷公告天公，百物須膏油，自從兩鳥鳴，聒亂雷聲收。
苦
誅求。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自此無春秋；不停兩鳥鳴，
怪
兩鳥，各捉一處囚。百蟲與百鳥，然後鳴啾啾。兩鳥既別處，閉聲省怨尤。
朝食千頭龍，暮食千頭牛；朝飲河生塵，暮飲海絕流。還當三千秋，更起鳴
相酬。(《集釋》卷七)
宋?呂大防《韓吏部文公集年譜》將此詩繫於元和六年(西元八一一年)，是年韓愈入朝為職方員外郎。除《雙鳥詩》之外，前有《毛穎傳》，後有《送窮文》，都是
狡獪變化，奇險詭異之作。《雙鳥詩》就結構而言，可分四段：自「雙鳥海外來」至「萬象銜口頭」為第一段，自「春風卷地起」至「泯默至死休」為第二段，自「
雷公告天公」以下二十句，至「孔丘不為丘」為第三段，「天公怪兩鳥」以下十二
句，為第四段。第一段以平敘語句，敘雙鳥來自海外，一落城市，一巢山林。不能
相伴而鳴，至今已三千年。兩鳥各自閉口，但是宇宙萬象，皆含在口頭。第二段以
夸飾語句敘春風卷地而起，百鳥皆飛翔起來，兩鳥忽又相逢，整整鳴叫百日。有耳
者皆被聒噪欲聾，有舌者都自感不如。百舌鳥素來愛鳴，自此低頭，默不作聲。生
病亦不呻吟，沈默至死。第三段更為離奇，拈出天公與雷公兩位神話人物，敘雷公
上告天公：世間百物，皆需膏油滋潤，自兩鳥鳴叫不止，聒噪擾亂，使雷聲收歇，無法再鳴。鬼神懼其諷笑，造化亦為之停留。草木間之微妙情愫，皆為
出
，宣之大地；蟲鼠誠為微物，亦不堪其誅責。若不制止鳥鳴，百物皆為之生愁。若
為
「公」，孔丘不能是「丘」。以上是雷公控訴雙鳥之訟詞，故意誇大雙鳥之罪行，比擬跡近不倫。實則正言若反，適為對雙鳥最高之抬舉。第四段敘天公按責降罪，
各捉一鳥分開囚禁，百蟲百鳥然後才敢啾啾鳴叫。兩鳥分開居處，歛聲自省，清晨
吃掉千隻龍，晚上吃掉千頭牛；日飲河水，使黃河為之乾涸生塵；夜飲海水，使海
水絕去水流，復為陵陸。至少三千年後，方能聚鳴唱酬。末段神話色彩更濃，所謂
食龍食牛，飲河飲海，皆非鳥之能事。而雙鳥竟然如此，可知韓愈是刻意誇大，且
誇大至極，以顯示雙鳥之神奇。
但是韓愈作此一則看似荒誕之神話，究竟用意何在？雙鳥究竟指謂什麼？前賢
是
指「釋老」。宋?葉夢得《石林詩話》亦云：「韓退之《雙鳥詩》，殆不可曉，頃
」(註九)柳氏之說太過穿鑿附會難以讓人信服。如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六即曾反詰：「前云：『一鳥落城市，一鳥集巖幽』後云『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則豈謂釋老耶？」(註十)此外，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一主張「雙鳥指「李杜」。(註十一)宋?葛立方《韻語陽秋》云：
所謂「不停兩鳥鳴」等語，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辭以讚二鳥爾。「落城市
」退之自謂；「集巖幽」謂孟郊輩也。「各捉一處囚」，非囚禁之囚，止言
韓孟各居天一方爾。末云：「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謂賢者不當終否，當有行其言者。(註十二)
宋?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第二云：
今按釋老、李杜之說亦未然，舊嘗竊意此但為己與孟郊作耳。「落城市」者
，己也；「集巖幽」者，孟也。初亦不能無疑，而近見葛氏《韻語陽秋》已
有此說矣讀者詳之。(註十三)
亦同葛氏之說，雙鳥喻指韓孟遂成定論。元和時期，遊於韓愈門下文士不少，惟對
孟郊最為心折。孟郊比韓愈年長十七歲，詩風與韓愈相近。《薦士》詩中，韓愈歷
敘詩歌源流，自《三百篇》之後，漢魏止取蘇、李、建安七子，六朝止取鮑、謝，唐以來，止取陳子昂、李白、杜甫，然後繼以孟郊，可知韓愈推譽之高。《醉留東
野》云：「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常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
子蹤？」又云：「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可見韓愈曾把自己與孟郊比成李白、杜甫。由此亦不難了解《雙鳥詩》：「一鳥
落城市，一鳥集巖幽。不得相伴鳴，爾來三千秋。」之喻意。由於兩人相見不易，見則必聯句賦詩，相互競勝，故謂：「兩鳥忽相逢，百日鳴不休。」再者，韓愈既
已稱揚孟郊「文字覷天巧」(《答孟郊》)、「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其芬」(《醉贈張祕書》)，則《雙鳥詩》：「雷公告天公」不過是改換一種筆調，標榜自己與孟郊在詩歌境界上之開創與影響而已。此外，韓愈將不能與孟郊常相過從歸於天意，故謂「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既然各居一方是天意，亦惟各本才分，廣收博
納，勤鍊詩藝，以待他日相會，一較高下。故曰：「朝食千頭龍，暮食千頭牛；朝
飲河生塵，暮飲海絕流。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總之，此詩風格之奇詭，緣
於比擬違常，令人難以把握。按之韓孟往來之詩文，方能突破翳障，妙契詩意。詩
中反覆以「鳥鳴」為言，可視為《送孟東野序》另一種表達方式。
貳?豪橫雄放之風格
除奇崛險之怪外，韓詩最大之風格特徵為豪橫雄放。蘇軾《讀孟郊詩》云：「
明
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靖深不及也。」(註十四)正以「豪」字論韓。此外，劉熙載《藝概?詩概》云：「『若使乘酣騁雄怪』，此昌黎《酬盧
雲夫望秋作》之句也。統觀昌黎詩，頗以雄怪自喜。」(註十五)又夏敬觀《說韓》云：
蘇子由云：「唐人詩當推韓杜，韓詩豪，杜詩雄。然杜之雄亦可以兼韓之豪
也。」予以為退之詩不止於豪，自亦有杜之雄在。且雄、豪皆不足以盡子美
、退之之詩也。(註十六)
夏氏以「雄豪」論韓詩風格，最為切近實情。蓋韓詩之「瀾翻洶湧，滾滾不窮」，「姿態橫生，變怪百出」正為雄放之展現。而豪橫雄放風格之形成，有種種因素，要而言之，不外以古文章法成詩，以盤硬奇警之語句措辭，又運以出人意表之想像
所致也。
一?古文章法之運用
韓愈五七言古詩，不但陳意高深，又善以古文章法成詩。起處不可逆料，接處
離合頓宕，結處奇思壯采，耐人吟諷。詩中或夾以世俗情態、盛衰感慨、哀樂窮通
、或諷諫嘲諧之多樣內涵，此所以能開出雄偉壯闊之詩境。茲舉數例說明之：如：《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為長達一百四十句之五古長篇。主要內容在追
述與張籍結交經過及如今相別之情。中間又插敘韓愈擔任考官，張籍應考、董晉之
倥傯雜沓，真有波濤夜驚，風雨驟至之勢。若後人為之，鮮有不失之冗散者。須
玩
其勁氣直達處，數十句如一句。尤須玩其通篇章法，摶抏操縱，筆力如一髮引千鈞
，庶可神明於規矩之外。」(註十七)此詩語勢健勁，無任何對偶，淋漓盡致，卻不覺冗雜，不能說不是完密之章法結構所致。
又《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亦為長達一百四十句之五古長篇，作於永貞元
年十月由衡州至潭州途中，寄贈之對象為王涯、李建、李程。詩由昔日被放陽山令
說起，詳細回顧當年京師亢旱，奏請朝廷寬免京兆府稅錢及田租，卻反被貶謫之經
三
人，寄望其牽復援引。此詩敘次詳密，章法嚴明。敘饑荒及離別兩段，真切懇惻。格調與杜甫《北征》不相上下，展現韓愈一貫之豪雄。
復以七言古詩而論，《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一詩，屬於典重大題，風格
用韻，都有極詣。融合寫景、敘事、抒情為一體，意境開闊，章法井然。惻怛之忱
，正直之操，全在詩中表露。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將本詩視為「橫空盤硬語，妥
貼力排奡」之典範。程學恂《韓詩臆說》以此詩為「七古中第一。」其得力之處，正在以古文章法成詩。韓愈七言古詩中，《劉生》、《李花贈張十一署》、《贈崔
立之評事》、《送區弘南歸》都與此相類。茲再以《劉生》為例析論之。
按《劉生》詩云：
生名師命其姓劉，自少軒昂非常儔。棄家如遺來遠游，東走梁宋暨揚州。遂
凌大江極東陬，洪濤舂天禹穴幽。越女一笑三年留，南逾橫嶺入炎洲。青鯨
不
顧
無
賢侯，迴望萬里還家羞。陽山窮邑惟猿猴，手持釣竿遠相投。我為羅列陳前
優
詩中之劉師命為奇特之士，浪跡天下，在貞元二十年前後至陽山訪韓愈。韓愈採樂
家
遠游各地之情景。謂其東走宋州，來至揚州；凌越大江，遠抵越州。洪濤拍天之大
海，夏禹治水之遺跡，皆曾尋訪。越女一笑，遂留住三年。然後逾越五嶺，進入南
方。「青鯨高磨」四句，以極端凝鍊雕琢之文筆，描寫其劉生在南方所見之奇獸異
堆
皆所親歷。韓愈在此，摩寫一片蠻荒景象，實則正是自身之經歷。「問胡不歸」六
不
暇收；而其傾心迴腸，只為一明眸女子。多人不惜千金邀顧，但此女獨遇劉生，與
其纏綿繾綣。「瞥然一餉」二句，承上啟下，為劉生之虛耗光陰致慨。而嶺南五管
(廣、桂、容、邕、安南)
芟
蒿斬蓬，努力進修。「天星迴環」五句，敦勸劉生子早日歸去求官。謂劉生在陽山
一年，已作品甚豐，因此以車為喻，勸其趁車輕，御良，馬力強健之時，勇往求仕
來
陽山相訪。其胸懷磊落，不失為可取，因勸以求仕，全篇章法嚴明，字句拗鍊，氣
勢尤為雄直，頗能顯現韓詩之風格特色。
二?盤硬奇警之措辭
韓愈以新意清詞易陳言熟意，總是經過千錘百鍊而成。盤硬奇警之措辭，正是
作
，字向紙上皆軒昂。」《薦士》云：「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正是韓詩之寫照
。清?趙翼《甌北詩話》云：
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得掎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為不可讀，以駭
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詩如《題炭谷湫》云：「巨靈高其捧，保此一
掬慳。」謂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吁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謂時
舉
快一噉。」形容其詩力之豪健也。《月蝕詩》云：「帝箸下腹嘗其皤。」謂
(註十八)
試看：
韓愈詩集中，類似此種盤硬之句，只是令人牙齒打結，可謂毫無意義。再如：《山南鄭相公樊員外酬答為詩其末咸有見及語樊封以示愈依賦十四韻以獻》云：
力
健倔。帝咨女予往，牙纛前坌坲。威風挾惠氣，蓋壤兩劘拂。茫漫筆墨間，指畫變怳欻。誠既富而美，章彙霍炳慰。日延講大訓，龜判錯袞黼。樊子坐
賓署，演孔刮老佛。金舂撼玉應，厥臭劇蕙鬱。遺我一言重，跽受惕齋慄。
紹
莊屈。(《集釋》卷八)
此詩通首盤硬之語，甚為苦澀，無甚意味可言。程學恂《韓詩臆說》云：「公稱紹
述著文最富，而其詩之傳於世者寥寥。畢竟詰屈聱牙，有意逞奇，非取安也。此詩
(註十九)但是，諸如《送無本師歸范陽》、《病中贈張十八》、《苦寒》等詩，卻能以盤硬鑱刻之語句，奇肆幽怪
之內容，展現豪雄健崛之詩風。茲再以《送無本師歸范陽》一詩為例，詳為析論之
。詩云：
無本於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龍弄角牙，造次欲
兩舉快一噉。夫豈能必然，固已謝黯
變
怪得，往往造平淡。風蟬碎錦纈，綠池披菡萏。芝英擢荒蓁，孤翮起連菼。
綴
吐
歌詩，尉女別後覽。
按本詩作於元和六年冬，時韓愈在長安，任職方員外郎。無本即賈島，范陽人。初
為佛徒，既來東都，韓愈教以為文之道，遂還俗。《劉賓客嘉話錄》所載「鳥宿池
中樹，僧敲月下門」之故事，洪興祖、樊汝霖已辨其烏有。由本詩可知無本及韓愈
之交誼和詩藝。
本詩分為前後兩幅，前幅以無本詩藝為主眼，後幅則以兩人之情誼為重心。起
首「無本」四句，謂其膽氣大筆力強，任何難題皆能創作。「蛟龍」以下八句，喻
其大膽捕捉神奇變怪之境界，句法則刻意夸飾創新。「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
囚
而無本敢於凝視不頷。「鯨
兩
者盡為無本噉食。以上八句，即下文所謂「姦窮變怪」，目的在讚美無本作詩之膽
昭
然不昧。「狂詞」四句，謂無本之詩，狂詞滂沛，繽紛如葩，低昂之間，能見陰陽
慘舒，更難得者：能由極端變怪，歸於平淡。「風蟬」四句，即寫其詩境平淡一面
。其中「風蟬碎錦纈」謂如蟬翼錦纈，遭風則碎；「綠池披菡萏」謂如綠池之中，
披列菡萏；「芝英擢荒蓁」謂如拔擢芝英，於荒蓁之中；「孤翮起連菼」謂如孤鳥
矯起於叢葦之間。以上十句，表面句句贊美無本詩之造境，實句句有韓愈自身之示
意作用。
自「家住幽都遠」以下為後幅，首二句謂無本原籍河北，始未熟識，而趣味相
投。「來尋」二句，為韓愈自謙之辭。「始見」四句，謂初見於洛陽，而於今冬再
聚於長安。「老懶」四句，謂己老來慵懶，久不為文。若欲以文章搏取金帛，必使
舉家飢貧。「念當委我去」之句為作別，以冬雪之景語暗示沉憯遺憾之感。韓愈以
文學影響無本，促成無本還俗，成為中唐時期重要詩人。韓愈在此詩中盛贊無本之
詩藝，大量使用盤硬變怪字眼以塑造豪雄奇崛之境界，可見無本作詩之甘苦，皆韓
愈所親歷，兩人相知相惜之原因亦在此。
三?出人意表之想像
韓愈另有一些詩作，不用盤硬奧澀之措辭，而是運以出神入化之想像，仍然磊
落豪橫、挫籠萬有。如《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對寺中之紅柿樹如此描述：友生招我佛寺行，正值萬株紅葉滿。光華閃壁見鬼神，赫赫炎官張火傘。燃
如
流傳上古時，九輪獨照乾坤旱。(《集釋》卷五)
此段詠柿葉之紅。謂光華之璀燦，如火神祝融之高張火傘；柿實駢列，如燃雲燒樹
如
上古十日並出、九輪照燭，乾坤亢旱之狀。再如《雜詩》云：
獨攜無言子，共昇崑崙顛。長風飄襟裾，遂起飛高圓。下視禹九州，一塵集
毫端。
此不但使用《妙法蓮華經》、《大方廣佛華嚴經》之典故，而且有老杜「盪胸生層
雲，決眥入飛鳥。」之胸襟與眼界，見地甚高，想像出奇。再如《石鼓歌》云：公從何處得紙本，毫髮盡備無差訛。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科。年
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
鐵索鎖紐壯，古鼎躍水龍騰梭。(《集釋》卷七)
韓愈在此以「利劍砍劈蛟鼉」、「鸞翔鳳舞，群仙將下」及「珊瑚碧樹，枝柯相交
形容石鼓文之字形，想像詼詭出奇，令人嘆為觀止。最後又以金繩鐵索，綑縛古鼎，自水中扯出水面，蛟龍騰躍，形容石鼓文字形之盤屈。以上四句全以超凡之想
像，構成瑰奇豪雄之氣勢。再如《答張道士寄樹雞》云：
軟濕青黃狀可猜，欲烹還喚木盤迴。煩君自入華陽洞，直割乖龍左耳來。
(《集釋》卷八)
竟以華陽洞中，乖龍左耳喻松樹上之大菇，實在設想超
張
籍》云：
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
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集釋》卷九)
以夏禹疏鑿山峽比擬李杜之下筆為文，以高度之想像能力，設想巨斧一揮，垠堐分
裂，參天巨石，搖落谷底，發出如雷巨響。這種化虛為實之手法，雖非韓愈之獨創
，然就比擬之巧、氣氣勢之雄、造語之奇而言，韓愈堪稱獨步。
韓愈詩之想像幅度甚寬廣，運用想像以造成豪雄健崛之風格者，尚有《記夢》之描寫夢遊仙境；《嘲鼾睡》之描述地獄景象；《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
杖歌》以神話人物描寫藤杖；《雙鳥詩》、《苦寒》、《讀東方朔雜事》都因神話
、寓言人物入詩，而別具剛健瑰偉之風格特色。
參?古雅沖淡之格調
一?不假修飾，古雅沖淡
韓愈嘗云：「奸窮變怪得，往往造平淡。」(《送無本師歸范陽》)又謂：「至寶不雕琢，神功謝鋤耘。」(《醉贈張秘書)，因此韓詩在「奸窮變怪」之外，另有一種「古雅沖淡」之詩境。這一類風格，以早年所作之古體詩表現最為明顯。如：《條山蒼》云：
條山蒼，河水黃。浪波沄沄去，松柏在高岡。(《集釋》卷一)
此為韓愈十九歲之作品，用辭簡淨，寄興悠遠。意謂：蒼者自高，黃者自濁；但見
波濤滔滔東逝，惟獨松柏挺立高岡。此詩雖為尋常寫景，由其選取景物之角度，卻
隱隱浮現韓愈一生之氣概。再如《忽忽》云：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為樂也，願脫去而無因。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
振奮出六合，絕浮塵。死生哀樂兩相棄，是非得失付閒人。(《集釋》卷一) 此為貞元十五年在徐州任節度推官時作。雖為自傷之作，卻能展現無限磅礡之氣勢
，與李白歌行之情調相類。再如《馬厭穀》、《汴州亂》、《夜歌》等詩，韓愈或
以單純之襯託，或以簡單之比擬，或者僅以直陳之手法，抒情寫物，序志言事；不
縱肆，不矜張，不涉奇詭盤硬，自有古雅沖淡之美。這些作品，與《詩經》、《楚辭》、漢魏古詩之關係至為密切。本文第五章已作討論，茲不贅述。
除古體詩之外，韓愈部份律絕之作亦有類似之風格。如《落葉一首送陳羽》云：
落葉不更息，斷蓬無復歸，飄颻終自異，邂逅暫相依。悄悄深夜語，悠悠
寒月輝，誰云少年別？流淚各霑衣。(《集釋》卷一)
此為貞元七年韓愈與好友陳羽相別而作。此詩首句對仗，論者視為拗律。首聯以樹
葉與斷蓬喻相別。頷聯寫短暫相聚，瞬將各奔一方。頸聯情景交融，襯托離別之氣
氛。尾聯翻案，謂少年之別情，誰曰不深？蓋兩人都已淚濕衣襟矣。此詩不假雕琢
，卻能情韻綿邈，令人耳目一新。再如《題楚昭王廟》云：
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猶有國人懷舊德，一間茅屋祭昭王。此為弔古之作，所弔之對象是楚昭王，其陵墓在宜城。貞元十四年二月，韓愈時貶
潮州，道經此地，因作此詩。本詩前半寫景，後半寄慨。措辭簡淨，意味深長。宋
人推為唐人萬首之冠，可謂稱許甚高。
二?和易出之，清新自然
韓愈詩在元和以後，明顯屏去險硬本能，改以和調平易手法，以追求清新自然
之藝術風格。試觀《晚菊》一詩云：
少年飲酒時，踊躍見菊花；今來不復飲，每見恒咨嗟。佇立摘滿手，行行把
(《集釋》卷七)
雖然朱彝尊對此詩有「氣脈太今」之評，其興味接近陶淵明之真率自然，殆為不爭
之事實。又如《送湖南李正字歸》云：
長沙入楚深，洞庭值秋晚。人隨鴻雁少，江共蒹葭遠。歷歷余所經，悠悠子
返。孤游懷耿介，旅宿夢娩娩。風土稍殊昔，魚蝦日異飯。親交俱在此，
語同息偃？(《集釋》卷七)
《送李六協律歸荊南》云：
早日羈游所，春風送客歸。柳花還漠漠，今江燕正飛飛。歌舞知誰再？賓僚
逐使非。宋亭池水綠，莫忘蹋芳菲。(《集釋》卷九)
其澹然之景，悠然之懷不是一時湊泊而成。其音調之輕圓，情韻之綿邈，在韓愈詩
中屬於格調清遠之稀品。此外韓愈在一系列記遊、題詠之作，亦有清新自然之特色
。試看《次同冠峽》云：
今日是何朝？天晴物色饒。落英千尺墮，游絲百丈飄。泄乳交巖脈，懸流揭
浪摽。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集釋》卷二)
如此亮麗之物色，令人流連忘返。而末句詼奇雋永，玩味不盡。再如《奉和虢州劉
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二十一首五言絕句，取韻精切，不矜張作意，顯然
步武王維輞川諸絕句之作風。再如《閒遊二首》云：
詎
能醒？持竿至日暮，幽詠欲誰聽？
茲遊苦不數，再到遂經旬，萍蓋汙池淨，藤籠老樹新。林鳥鳴訝客，岸竹長
遮鄰，子雲祇自守，奚事九衢塵？(《集釋》卷十)
此詩一寫暮春景象，一寫夏初景象，同一園池，景致殊勝，淡淡著筆，自顯幽趣。韓愈晚年我寫《南溪始泛三首》更屬古淡清雅之傑作。詩云：
抵
梢梢新月偃。餘年懍無幾，休日愴以晚。自是病使然，非由取高蹇。
白頭。饋我籠中瓜，勸我此淹留。我云以病歸，此已頗自由。幸有用餘俸，置居在西疇。囷倉米穀滿，未有旦夕憂。上去無得得，下來亦悠悠。但恐煩
里閭，時有緩急投。願為同社人，雞豚燕春秋。
有
前飛數十尺。亭亭柳帶沙，團團松冠壁。歸時還盡夜，誰謂非事役。
(《集釋》卷十二)
詩中之南溪，在南山之下城南莊旁之小溪。據張籍《祭退之》知同行者尚有張籍、
多，不知行
粗
糙之溪石，恣意刮磨船底；又激流湍急，須上岸牽挽，頗煞風景。「或倚」四句，謂倚於偏岸捕魚，最後竟在岸邊野炊；此時暮雨點點飄來，細細新月偃臥在天。「
餘年」四句，謂餘年恐已無幾；休官之日，未免太晚。而此乃疾病使然，非自高身
價也。全詩措辭簡淨，真率自然。
第二首「南溪亦清駛」四句，謂南溪清澈湍急，從未行船。山農見之，聚觀不
休。「不惟」四句，謂觀者不論童叟，皆贈我以瓜，勸我留住。「我云」四句，謂
因病休官，已稍獲自由；幸有剩餘之薪俸，得以置居於西邊之田疇。「囷倉」四句
，謂囷倉盛滿米穀，無虞匱乏。既未特地求升官，現在下野亦能心安。「但恐」四
句，謂目前但恐有勞鄰里，他日或將有困，必來相求。願能成為同社之人，春秋歲
時，再共享社宴。全詩就山農之勸留，委婉答謝，用詞樸質而情感真切。